第4章院内研讨会:理念不同的公开辩论
几天后,市第一医院每周一次的院内多学科研讨会如期举行。这次讨论的焦点,正是几天前那场急诊室里中西医协同抢救下的心梗患者。患者目前情况趋于稳定,但术后出现了一些值得探讨的情况,包括一过性的低热和烦躁,以及心率血压的轻微波动。
心内科、心外科、重症医学科、中医科等相关科室的医生齐聚一堂。沈聿珩作为主管外科专家之一,自然在场。顾清涵也受中医科主任委派,前来参会并介绍中医参与救治的情况和后续调理思路。
会议前半段由心内科和CCU的医生主导,用详实的数据、影像资料和监测曲线回顾了病例,分析了手术的成功之处和术后管理方案,对出现的问题也给出了基于循证医学的处理解释(如低热考虑吸收热,烦躁考虑疼痛或脑灌注不足等)。
轮到顾清涵发言时,会议室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有些西医同仁表现出了兴趣,有些则略显漫不经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顾清涵走到前面,打开简单的PPT,上面没有复杂的公式和统计图,更多的是中医的证候分析框架和舌象照片(事后补拍)、脉象记录(患者稳定后诊得)。
她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地阐述了从中医角度如何看待该患者的急发期和现阶段:“……急诊时辨证为‘心阳暴脱,血瘀闭阻’,针刺是为回阳固脱,为手术创造条件。目前患者虽血管已通,但大气已伤,气虚血瘀仍在,兼有痰浊未化,故而出现虚热、烦躁、汗出等正虚邪扰、气血未调之象……”
她提出了后续中西医结合调理的建议,包括中药汤剂(如生脉散、血府逐瘀汤等加减)和继续的针灸治疗,旨在益气活血、化瘀通络、宁心安神,以期促进心脏功能恢复,减少并发症,改善患者远期预后。
她刚说完,沈聿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冷静而直接,带着她特有的学术严谨风格。
“顾医生的分析很独到。”她先礼节性地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但我有几个疑问。第一,你提到的‘气虚’、‘血瘀’、‘痰浊’,这些概念非常抽象,如何与现代医学的具体病理生理指标对应?比如,哪个数值代表‘气’足了,哪个指标说明‘瘀’化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第二,你建议使用的方剂,其有效性是否有大规模、多中心、随机双盲临床试验的证据支持?其药理作用机制是否明确?药物相互作用和副作用是否经过充分评估?尤其是在患者同时使用多种抗凝、抗血小板等西药的情况下,如何确保安全?”
“第三,”沈聿珩的目光锐利地看向顾清涵,“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们如何评判患者的好转是因为你们的中药和针灸,而不是我们标准西医治疗本身的效果?或者说,如何证明你们的介入带来了额外的、显著的获益?我们需要的是客观证据,而不是模糊的‘整体改善’感觉。”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中了中西医结合领域最核心的争议点:术语体系的隔阂、疗效评价体系的差异、循证证据的缺乏。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清涵身上。
顾清涵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这些问题无法回避,也代表了在场很多西医同事的心声。
“沈主任的问题非常专业,也确实是目前中西医结合需要努力解答和突破的方向。”她首先肯定了问题的价值,态度从容。
“首先,中医的术语确实源于不同的理论体系,直接对应现代指标目前存在困难,但这不代表它没有价值。我们正在尝试通过一些客观化研究来建立联系,比如‘血瘀’证与血液流变学、微循环障碍的关联,‘气虚’与免疫功能、能量代谢的关联等。但这需要时间,不能因为暂时无法完全量化就否定其临床指导意义。”
“其次,关于循证证据。很多经典方剂的确经过了千百年的临床验证,但我们也承认,按照现代循证医学的金标准来看,高质量的研究确实还不够多,这也是我们中医人需要努力和完善的地方。但我们不能等到所有机制都研究清楚了才去应用,就像很多西药在使用初期其机制也未必完全明确,但不妨碍其在临床获益明确的情况下使用。至于安全性,中药配伍讲究‘君臣佐使’,本身就是为了减毒增效,并且我们会严格监测肝肾功能等指标,确保用药安全。”
“最后,关于疗效归因。这确实是个难题。理想状态下需要设计严谨的临床研究来证实。但在个体临床实践中,我们更多是基于‘中西医协同’的理念,相信两种医学的互补可能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比如,西医手术解决了血管的机械堵塞,中医调理可能有助于改善整体的内环境,促进侧支循环建立,减轻再灌注损伤,调节神经内分泌失衡,从而在改善症状、提高生活质量、预防再梗等方面发挥积极作用。最终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让患者恢复得更好。”
顾清涵的回答条理清晰,既承认了现状的不足,也阐明了中医的观点和未来的方向,不回避矛盾,也不妄自菲薄。
沈聿珩听完,没有立刻反驳,但眼神中的质疑并未完全消散。她习惯于黑白色的明确数据,而顾清涵描绘的,更像是一幅需要意会和经验的灰色水墨画。
会议主持人见状,适时地介入,总结了双方观点,肯定了抢救的成功,也鼓励今后继续加强跨学科交流。
研讨会结束了,但这场公开的辩论,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与会者心中荡开了涟漪。
沈聿珩整理着笔记,脑海里回响着顾清涵的话。她不得不承认,这位中医科的女医生,逻辑清晰,言之有物,并非她最初想象中的那种故弄玄虚之人。但理性的壁垒,并非一次辩论就能瓦解。
顾清涵走到门口,正好与起身的沈聿珩相遇。
“顾医生,你的发言很有启发性。”沈聿珩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太多情绪。
“谢谢沈主任,您的提问也让我反思了很多。”顾清涵微笑回应。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一个走向充满精密仪器和手术刀的西病房楼,一个走向飘散着草药香气的中医诊室。
理念的碰撞暂时告一段落,但关于生命与医学的思考,以及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混合着质疑与好奇的联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