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长嫂捏着那画像,对他笑道:“阿薪,虽说我们家如今是落魄了些,不过长嫂与你姑母这里都还有几许嫁妆贴补,加上你父兄抚恤的银钱,待今岁孝期一过,也够你……”
“我不需要。”少年冷声道。
姜氏原本眉眼还轻轻弯着,听他这般犟,霎时敛了笑。
“阿薪,这不是你我意愿能决定的事。”
宋拾薪与她相视,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十分荒谬,他蹙起眉,嘴唇亦紧紧抿成一条横线,颤抖着,吐出一句话:“可是大嫂,父兄尸骨未寒,是我亲自背他们回来下葬的。”
三年孝期,他在边疆已守了两年,余下最后一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对本擅长守望的他来说不短不长。
他知道自己在家中排最小,长嫂与姑母自小便格外关照他。
长嫂腿脚不便,只盼着他早日成家,小夫妻俩能共同撑起这座偌大的宋府。
他当然知道成亲是迟早之事。
可是他还做不到,他没有办法,他做不到那么快去释怀父兄的死。
只要他闭上眼,便能想起两年前朝廷派来的那支诡异的援军,想起二兄最后被裴家的军师撺掇,连夜回京求援,结果却半道被一支不明身份的军队拦截,戎人又将他做成人彘送回来。
裴家人滋扰军心,令得军中混乱无序,他只能一味地率着数百亲信去杀,一味地念着要如何将戎人杀尽。
他原以为只要杀得够多,他身后的将士与阵前父兄就会有未来。
可是天公没有施舍半分怜悯。
裴家人更不曾放过他,不论是少时,还是如今。
恶鬼一直在步步紧逼,逼着他走投无路,盼着他有朝一日发疯,掀了这场名为天下的鸿门宴。
他不知裴牵背后的目的,只知道此人过去数十年,没有一刻不想要他死,最好能让他死得家破人亡,死得万人唾弃。
如今他回来了,又岂能轻易原谅那幕后之人?
家仇未报,国仇未灭,良缘于他,便如指缝中的细沙。
宋拾薪一怔,指尖轻颤蜷缩,心下忽然分外难过。
或许此生,他再无机会与心上人举案齐眉。
仅片刻,少年轻颤的指关节渐渐收紧,紧握成拳。
他偏过头,望向桌案上那些堆叠起来的女子画像,眸光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看向两位坐在一处的妇人,用平静的嗓音道:“姑母,大嫂,此次边关战事败得蹊跷,父兄死不瞑目,罪魁祸首就在宫中,家中光景惨淡,即便三年孝期已过,拾薪亦无法即刻安下心来成家立业。”
“况且,拾薪对郡主仅有仰慕之情,并无儿女情长,且郡主亦对拾薪无意,姑母不必担心。”少年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说完又紧咬后槽牙,迫使自己起伏的心绪冷静下来,呼吸深深,“今日拾薪便向长公主府递上拜帖,向她诉明家中境况,姑母大嫂,将画像收起来罢,拾薪不需要。”
宋拾薪对家里人是很尊敬的,谈话时一向带着笑,可今日他却全然换了一副情状,面上一丝笑意都无,横眉冷目,眸光平静得发凉,令得两人顿时如坐针毡,不大自在。
最终,两位妯娌惋惜地看了眼桌案上的画像,姜氏叹了口气,仔细将它们叠好收起:“唉,你这孩子……”
那几十张画像,宋拾薪不曾细看一眼,入座之后亦只静静地拿起碗筷食饭,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
翌日,宋拾薪晨起去了趟长公主府,与长公主周旋半日,终于将那数十张画像给送了回去。
晌午过后他便要入宫当值。
临行前,姑嫂出门送他。
宋拾薪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放在了家中,两位妇人泪眼盈盈的,好似看女儿出嫁。
宋拾薪心下颇为无奈,却仍道了句太学休沐便会回来,而后便带着轻便的包裹,与阿巉骑着两匹马上路。
其实宋府距离皇宫并不远,他随时能回来,不过皇帝召他入宫当值,不仅是为了更好地防范定远王,亦是为了更好地监视他,测试他是否忠心,或许入宫后的生活并不太平。
他不愿宋府再受到与他有关的牵连,索性每月住在宫内,等太学休沐再回去一次,免得引起皇帝生疑。
马蹄声渐远,道路旁秋叶纷飞,少年骑马的身影如同轻巧的掠燕,片刻便消失于街巷。
*
十月上旬,应天府已入深秋,寒衣之日近在眼前。
每年寒衣节宫中都会送来锦衣御寒,今年也不例外。
然而沈稚渺不喜锦衣的纹样繁复,式样瞧上去过于正式,半点儿不利落。
她每年都会让小青将送来的锦衣拆做成锦被,碰见喜欢的纹样便拿出来盖,不喜欢的索性拆也懒得拆,送入库房,再不见天日。
然而今岁,她不得不穿上这身笨重的衣裳了。
沈稚渺坐在桌案前,瞧着小青手中捧着的那件淡鹅黄织锦直领对襟长褙,心中泛上一股愁意。
“郡主,您好似许久没穿过这般庄重的衣物了。”
沈稚渺不甚在意:“穿上去便老了十岁,谁爱穿谁穿……唔!”
小青听见她这话,吓得忙将那锦衣往案上一放,上前捂住主子的嘴:“郡主,这、这可是御赐之物!”
沈稚渺不赞同地看她一眼。
小青知道她的性子,便耐下心对她说:“长公主也是为了您好,这颜色比起那些翠青石绿的,已极其淡雅了。”
“再说了,郡主您穿什么都好看,穿上这件锦衣,定也绰约风华,倾国倾城。”
沈稚渺被哄了几遭,心下苦闷稍淡了几分。
她不情不愿地将那衣袍换上。
小青瞧了眼天色,赶紧为她仔细扣好每一粒扣子,又用篦子梳上一遍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多余的乌发便被她扎成两缕细细的发辫,垂落肩前。
沈稚渺长得清秀可人,肩膊瘦削,如今穿上那鹅黄色的长褙,活生生多出几分脆弱柔雅之感。
只要她在宴上适时地对谁温婉一笑,那人定会心思浮动忐忑,便是连天上星都会为她摘来。
小青是个细心的奴婢,她见沈稚渺仍然郁郁寡欢,便又开口道:“郡主,午后便出发了,您可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沈稚渺没说话,只伸手摸上直硬的衣领,难受地直皱眉。
她想,可这衣裳勒得她几乎无法喘气。
小青还等着她发落,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忍不住解开一个扣子,细声抱怨:“本郡主已被这衣裳勒得食不下咽,无甚胃口,还是留着些气力晚上吃暖锅罢。”
小青应声,替她戴上一应耳铛钗环,又去吩咐马夫牵马。
午后,沈稚渺坐在摇晃的车辇上,闻见街道两旁传来熟悉的香火味,夹杂着一股织物焚烧的气味。
她掀开竹帘一看,只见街头有许多百姓正用石子围成小圈,焚烧五色纸衣,纪念悼者。
为逝者送去五色的寒衣,这是大雍寒衣节的习俗。
有几个乞儿模样的少年男女,买不起纸衣,便将自己身上仅剩的粗布麻衣轮流投入火中。
今岁战死的人多,街道上焚烧寒衣的人也格外多,想必这会儿寺院亦是十分热闹。
沈稚渺眸色逐渐凝重,她抿抿唇,忽然想起宫中的寒衣节,皆是焚烧锦衣的。
她总是听那些去皇宫做法事的僧人们讲,宫中每年寒衣节焚烧的锦衣之多,三天都烧不尽。
骤然回神,沈稚渺瞧着缩在角落里那些乞儿赤条条数得清肋骨的瘦削身躯,手指轻蜷,心下愈发觉得喉头梗阻,喘不过气。
她讨厌这身锦衣。
也实在对这偌大京师里的皇宫喜欢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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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