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行过半,沈稚渺被外头的烟熏得头痛,便扯了帘子,车厢内霎时昏暗一片。
少女靠坐在一旁,厢内昏暗,她忽然想起旧时那个在宫中伴她的少年。
自己在宫里尚且吃不饱穿不暖,仍要接济外头那些像今日这般的可怜人。
那时她小,总要人陪着睡觉。
可此人却要么直接转身便跑,要么便是冷着脸说不答应。
耐不住她软磨硬泡,阿奴最后嘴上答应了,可私底下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每日到点便回到她的住处,一言不发便拿着一卷草布铺在地上,头枕着冰冷的朱砖,幽幽地看她。
少年那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神蕴有太多她看不明白的愤恨,愁苦与惘然,且实在不算友好。
沈稚渺被他盯得发毛,时常捏着自己不算厚的棉被战战兢兢。
后来她被此人盯得实在不自在,索性从殿后的旧祠堂里寻来一把剪子,把自己的棉被剪烂了,趁他不在,将里头的棉花都塞到他的草席下面。
沈稚渺想,他应该是冷了,见她每日有被子盖而自己没有,心生愤懑才会这般盯她。
他既不愿在榻上伴她入眠,那她只好屈尊一下可。
日复一日,终于在不久后,在她拿剪子剪被子时,阿奴回来了。
他一推开门,便看见她手里拿着把剪子胡乱挥舞,棉絮飞舞得满床都是。
此人霎时生了气,十分气愤地瞪着她,那是阿奴第一次真正朝她发脾气。
只见他一把夺了她的剪刀,恶狠狠地望着她怒声道:“你剪自己的被子做什么!”
沈稚渺语无伦次:“我……我……”
少年怒骂:“病痨鬼,谁要你的那些破棉絮!自己夜里都快冻死了,还把这些破烂塞到我的草席下面,害得我这几日睡得腰酸背痛!”
沈稚渺很惶恐地缩在榻角看着他。
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难道不是夜里冷,没被子盖,才会那样哀怨地盯着她么?
不,或许、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愿陪她睡觉罢了!
是她一直在勉强他。
没有哪个人愿意被一直勉强。
沈稚渺知错了,却不想他就这般走掉,便战战兢兢地扯住少年的衣角,泪光在眸里打转:“那、那我去找宫女……叫她拿一床被子过来给你,你也可以出去睡的,不要生气,好不好?”
然而他却并不领情,瞧着手上明晃晃的剪子,半晌冷嗤一声:“谁说过我想要?”
“你还想去找宫女?”他觉得她自不量力,又觉她此举是在害他,便不由分说地讽道,“把自己害死不够,想拉我下水?”
沈稚渺那时尚且年幼,只觉得他的话太伤人,内心如同被人用剪子狠狠戳了一遭,心口紧得发疼,喘不过气。
最后她因气力不支再度昏厥,留下一个气急败坏的少年怔愣地站在原地。
最后阿奴不声不响地将那些东西都塞回她的被子里,又掏出针线,将棉花统统替她重新缝回去。
昏暗烛灯在案前燃了一宿。
她依稀听见少年小声地斥她,说她苯得很,还趁她此时昏睡不能言,便刻薄地问她,问她知不知道这宫里已没人愿意再花半分心思于她这个病秧子郡主身上。
他的手是经常做事的手,虽然是个半大小子,却已十分粗粝。
阿奴以为这些她都不知道,可他的手那般粗粝,她如何能不发觉?
那日夜里他整晚都没睡,只一直守在榻边,时不时极小心地用指尖触碰她的人中,确保她生机未灭。
那时,沈稚渺忽然发现,阿奴虽然嘴上凶巴巴,但内里确实是个心软无比的人。
待她再度醒来,便发现自己被人安置在榻的中央,掖紧了被衾的四角。
而安置她的那个人,正紧闭着唇阖眸睡在她身畔,身上只小小地盖了一片她睡的棉被。
虽然与她保持相当一段距离,但沈稚渺却依旧能感受到此人身上散发出的暖热。
年幼的沈稚渺被这股暖意触动,眼眶热热的,一开口,眼泪就要流下来。
那日之后,只要宫里还有阿奴在,沈稚渺就再没受过冻。
然而他自己却为了她,仍日日穿着一身薄薄的短衫,日日在这令人窒息且绝望的宫里摸爬滚打。
沈稚渺逐渐回神,指尖攥着衣裳,攥得发青。
她的阿奴已经死了。
且到死都不曾在人间受到片刻优待。
沈稚渺回过神,忽然感觉这身锦衣穿在身上越发重了。
她深深吸上一口气,闭了闭眼,果断吩咐道:“小青。”
“哎,奴婢在呢!”外头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
少女瞧着自己的指节:“明日……明日寻几个家奴,数数这城中还有多少个孩子像今日这般没衣裳穿,算好去布行买几身麻衣,待夜里差人送过去。”
坐在车厢外的小青静了半晌,拉开帘子瞧她一眼:“郡主……?”
沈稚渺避开她的眼光:“这么多人赤身**地在城中行走,总归不大好看。”
小青了然一笑:“郡主心善,奴婢知道的。”
*
傍晚,沈稚渺入宫面圣。
今日宫里亦是十分热闹,宫道中来往的车马络绎不绝,能臣们皆被皇帝赐了一身锦衣,宫墙内外处处饰有祈福的挂灯,行宫亦是早早地掌上了灯,时而升腾起丝丝袅袅的烟气。
沈稚渺不动声色地观察。
镇北王归来,这宫中的戒备确实比旧时重上不少,各处都有士卒走动操练。
沈稚渺想起宋拾薪也被唤入宫中当值,不禁抬头望了一圈,却未曾从那些坚不可摧的铁壁铜墙内望见相熟的身影。
周遭来往的人有许多皆向她投来各色目光,沈稚渺不常入宫,即便入宫也是坐在车中直奔太学,因此仍有许多人从未见过她。
今日家宴设在酉时,沈稚渺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却总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宫人大臣拦住寒暄。
待她疾步走入今日设宴的行宫,已是晚来一刻了。
她不合时宜地站在门口,瞧着座上面色并不好看的舅父与一众宠妃亲王,心下一紧。
“皇舅父,稚渺今日来迟了。”她毫不犹豫地跪在阶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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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