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的时候,维江终于下雪了。
陈我愿在静谧的小隔间,听见窗外簌簌落雪声,也睡不着了,干脆下床穿鞋。他一扭头,却见从前总睡楼道的黑猫,就趴在自己床边。
陈我愿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嫌弃或害怕地用鞋面抵了抵,然而那黑猫一动不动,缩着爪子,三秒后反倒往自己脚上趴了一下。
“……”
这黑条儿什么意思?
我可没钱养你啊。
陈我愿悲催地想。
他赶紧套上棉衣,洗漱后下楼买早餐。今日风催雪涌,阴云漫天,温度像是又降了不少。他就伸手接个包子的工夫,手就冻得通红,又在拿到热乎东西的一瞬间刺激了下。
今天还早,陈我愿准备冒着风雪,去外边稍微逛几圈,物色物色新工作。
否则一月到了,网吧关了,他就要睡大街了。
——无疑来说,此时陈我愿心里像压着几块大石头,钱将告罄,工作将丢,学习也赶不上。
他走在这个居民巷子里,附近的确什么都有,便利店,药店,小餐馆,照相馆,但是基本都不招人。
他要找工作,恐怕得走出这个凋敝的街道,去稍微繁华热闹一点的商城之类,那边人流量大,是陈江区的中心,工作机会多一些。
但与此同时,商城人多,风险也更大,开销也会更多。
万一遇见熟人就更尴尬了。
江蓝水是不是就在那里开服装店来着?
陈我愿心里默默将这个主意否决了,考虑到自尊心,他现在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副潦倒窘迫的样子。
一步步往回走,陈我愿心思低落,霜都结了一层在眉上。他无言望天,缓缓吐了一口气,只希望这场雪赶紧结束……至少不能冻死在这里吧。
回到熟悉的巷子里,他手机弹出一条信息。陈我愿一边上楼,一边拿出来低头看了。
陈家的乱陈贼子:【维江下雪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陈我愿看着那条消息,倚在昏暗破旧的楼道里,避风。
他眉睫上的冰渣子融化,黑色的眸子浸上水渍,轻轻眨了眨。
不回。
——不回。
陈我愿将手机重新揣兜里,转身抬脚上楼。
就快要上到三楼的时候,陈我愿听见几声喵喵叫,他很快想到就是那只黑猫,心里愁绪无限。
千万别赖上自己。
他自己都养不起了。
暗自叹一口气,陈我愿上楼,到转角时,却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你叫什么,小黑,你喝不喝豆浆……”
陈我愿微微蹙眉,立在台阶下时,果真看见江别川背着个书包,就蹲在他网吧门前,玩弄那只脏兮兮的黑猫。
江别川大概就在楼下买的豆浆和肉包。他把包子掰碎了放在那里,黑猫舔着豆浆,脸都快在盒子里浸没了。江别川觉得很有意思,手指头团着猫咪圆溜溜的脑壳,掌下一片顺滑的温暖。
脏死了。
陈我愿盯着那边穿着白棉袄黑裤子的人,觉得自己身上也被野猫蹭了,浑身都不舒服。
他今天出门没带口罩,脸上嫌弃又厌恶的表情一览无余。
江别川注意到有人来了,慢慢抬头,收手,站起来,靠着网吧门帘子,就那样看着陈我愿。
果然是他。
……自己赌对了。
毕竟自己趁着这个周末,一大早就来找他了。
黑猫叼着豆浆盒子,又呲啦着肉包袋子,成精了一样跑到一边去。狭窄的楼道里,瞬间只剩下他俩人。
陈我愿低头,忽视江别川,三两下走到网吧门口,如往常一样,挂上帘子拿钥匙开门。
江别川拧着书包带子,很快跟了上去。
清晨曦光透过窗户,洒进网吧里,陈我愿没有要开灯的意思,这里就还是很灰暗。
陈我愿全然不管旁人,开电脑看书或记账。
江别川站在进门处,又往里跨了一步。上次他没有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个网吧,现在里边没人,他就可着劲将此处认认真真看一遍。
室内沉默许久,一时间外边雪风更甚。
江别川表情有种说不上来的意思,像是五味杂陈、不可名状。他来的时候嫌冷,系着一条蓝围巾。此时他双手从书包带子上放下来,默默攥起来,再走近一步,才张嘴小心问:
“这里……你睡哪儿?”
陈我愿抓着黑水笔,自顾自做错题,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江别川不问了,走两步过去,拆开书包,将里边的书本拿出来,递给他:“这些是你的书。”
陈我愿不答应。也不接。
江别川又从书包里拿出来几份复印的笔记,很厚一沓看着就沉,低头弯腰凑上去:“这是全科的笔记,最近三个多月的全在这里。上次期中的卷子也给你带了一套,你可以看看你掌握得怎么样,如果——”
陈我愿忽然丢下笔,椅子朝后挪了下,够到一瓶饮料,拧开盖子仰头喝。
这么冷的天,这饮料也像结冰的,灌到肚子里几乎透心凉。陈我愿喝完了,躬身,将瓶子往桌上一扣,继续拿起笔,话也像冰水一样泼下:
“拿上你的东西。”
“然后滚。”
江别川听见,站着不动,只是背上书包,缓缓低下了头。
“别让我说第二遍。”
陈我愿踹了一脚柜子,底下的板凳摩擦发出巨响,瓶子被扔到远处的垃圾桶。
江别川吓了一下,然而还是攥了拳头,稳稳地站在那里,说:“陈我愿……回家吧。”
“外边雪越下越大了,我是想来让你跟我一起回家。”
陈我愿冷哼一声。
“什么意思,姓江的,你觉得自己特有面儿是吧?”
他作业是写不成了,遂站起来,跨两步走到江别川身后,江别川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陈我愿抓着肩膀按到了桌前。
江别川转身挣扎了下,但是陈我愿力气也很大,将他的手腕子抓了摁在桌面上。
江别川站直了,手撑在桌面,腰抵在桌沿,偏过脸,长长的碎发影了一下,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陈我愿松开手,还站在他背后,将他书包拉链弄开。
江别川后背对着陈我愿,也不想着乱动了。陈我愿将那些书一本本塞进他书包里,连着将近花了一百块打印的资料,以及桌上的垃圾。
“……”
江别川垂下眼睛,听到背后书包链子拉上的声音,才侧目慢慢问:“你现在很烦我是吗。”
陈我愿拧着他书包,偏不让他转过脸:“怎么了,我爸喜欢你,你妈喜欢你,所以全世界都喜欢你?江别川你别太要脸了,少点自作多情,也少来找骂。”
“……你怎样才能跟我好好说几句话,”江别川使点劲儿握住陈我愿摁在他肩上的手,努力回身,“我们不能好好说话了吗?”
陈我愿脸上神情有些破天荒似的玩味,他心想,难道不是江别川先不理他的吗?难道不是因为江别川先跟陈苏立站在一条线、全然不管自己感受才这样的吗?怎么现在自己又变成恶人了?
当然,他不可能说出“明明是你先不理我的”这样的话,要不然自己一张脸真的搁地上被人反复乱踩。
你们都有尊严,就我没有是吧?你们伤心难过了有人安慰有人陪,就我掉个眼泪都是错的。
凭什么。
他现在这样的性格,时而幼稚到极致,像孩子一样渴望美好天真;时而比大人还成熟还冷漠,厌烦一切人情世故,那都是陈苏立教出来的,都是家庭环境的错。
陈我愿的自我意识告诉他,他不能变成最坏的样子。比如他一开始来到维江,面对陌生人所表现出来的含蓄的教养,就是他走入社会,所戴上的一张体面保守的面具。
熟悉的人会发现他另一面模样,这张面具到现在也就只在他爹和江别川面前摘下过。最真实的他,甚至连恒京的那群朋友都难以接触。
毫无疑问,陈我愿很了解自己,而江别川好像还没摸懂他的各种情绪。
恰似此时,陈我愿丢开江别川的爪子,走两步倚到前台桌边去,跟江别川并肩站。
他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半空,又低头,将笑意抹干净了,冷冷说:“怎么不能好好说话。”
“你现在,给我哭,我就跟你好好说话。”
江别川歪过脸去看他,然而陈我愿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哭你笑吗?”
江别川将手团起来,收进毛衣里去,背着书包垂着眼,又稍微侧过身,看着陈我愿的侧脸静静说:
“你笑,我就哭。”
陈我愿闻言,看他一眼,之后抬脚,两步过去,“咣当”一声把网吧的门从里边关上了。
楼道里的瘦条黑猫还在舔肉包馅子,被门声惊吓住,耸起脊梁,耳朵抖两下,飞也似的跳走了。
江别川微微抬眼,还没来得及将目光放在陈我愿脸上,就被后者抓起手腕,往杂物间里拉。
杂物间的帘子蒙过江别川的脸,陈我愿把帘子一掀,将这道门也给关上了。
江别川跟人共处在逼仄的隔间里,勉强抬头,看高处漏进来暗光的窗子。
他很快意识到陈我愿大概就住在这个杂间里,抓着书包带子不知所措。
陈我愿抱臂抵在门上,跟江别川只有咫尺之距。此时他突然伸手,扯住江别川蓝色的围巾:“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了,你哭啊。”
江别川看着他,语气平静:“我哭不出来。”
“哭不出来……”陈我愿提起唇角,与他对视,“那你凭什么要求我笑?”
“还是你很想笑?”
“你看我半死不活在外边打工,还假惺惺读书学习,你是不是很想笑?”
“你劝我回家,你觉得没必要,你和我爹一样,都觉得我是开玩笑的,觉得我在外边过家家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觉得我脑子有——”
江别川忽然伸手阻断,强行拉回自己的围巾一角,压了压情绪:“我没觉得。”
“如果你认为我伤了你自尊心,我就跟你道歉。你不想跟我做朋友,我们就当家人做亲兄弟,你想让我喊你哥,我以后……”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们可以当亲兄弟?!”陈我愿冷冷笑了,突然往前走,逼江别川朝后退,“你哪来的这么多退路?”
“为什么没有退路?”
江别川不想被人逼着往后,在跟陈我愿推搡的过程中被绊倒,连人带书包摔到那个低矮的床上去,陈我愿拽着他的围巾压了上来。
“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讲话、好好相处?”江别川挪了挪身子,他背后书包硌得慌,只想让人从他身上起开,挺腰抬眉冷静道,“你压着我了。”
陈我愿低头俯视着江别川,此时整个隔间都黯淡无光,各种杂物把日色都挡住了,只漏进来一点干冽的雪风。
江别川被压得喘不过气,抬腿踢人又被掣肘。他还能嗅见陈我愿身上冷淡的香气,跟家里陈我愿房间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江别川眼睛里的光不知道是从哪里落的,看着对方不动,重复道:“你压着我了。”
而陈我愿就这样跟人对视,以这种诡异的姿势。
其实,他特别想问江别川,既然你觉得我们可以好好当朋友,那你为什么当初对我视而不见,你就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你凭什么随随便便答应我又走开,你真的不知道我最怕也最恨的、就是这样戏弄人的感情吗?
可是……怎么能开口呢?
陈我愿,你怎么开口呢?你怎么说是因为怕被抛弃,所以不想再给人靠近的机会了呢?
他突然闭了下眼,而后从善如流起开,恍然间似笑非笑,伸开腿直起腰坐到床沿。
“……”
江别川不作声,不知道陈我愿什么意思。他慢吞吞扯正书包肩带,胳膊抵着床板,努力撑起来。大概被书包拖累着躺久了,他起来的一刹那眼前发黑,大脑暂时供血不足。
下一秒,陈我愿却忽而靠近了,用冰冷的手压了压遮住他脸的围巾。
江别川愣了愣,蓦然再抬眼时,脸色却如一片红潮激起。
因为,陈我愿看着他,很认真地问:
“我们可以谈恋爱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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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