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姨在远处的房间门后看着,想劝又劝不了,好在父子俩对峙的僵持已经偃旗息鼓——
陈苏立率先换上了一副笑容,举起手机在耳边听着,说笑也没笑。
“何家长,我懂你爱子心切,也很想跟你静下来友好和平地沟通。你昨天看在我们共同的好友汤豪生先生的面子上,决定不打官司选私了,我也已经将具体邮件发给你,表示接受法律范围十倍数额的赔偿。”
“但你现在又反悔,我不明白你让我儿子去拘留十天八天一月半月的对你有什么好处,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更何况是你家孩子恶意造谣诽谤,先出手伤了我们,你觉得我儿子是潜在的危险所以不放心,那你家孩子就没有故意伤人但未遂的嫌疑吗?”
沟通的结果还是没敲定,陈苏立坐在黑木椅子上继续发信息,像数耐心一样用手指敲着桌子。他皮肤被衬成一种不近人情的冷白色,而那双眼睛也与陈我愿如出一辙,此时就好像酝酿着某种极端的寒冰风暴,当手落下时就是疾风剑雨的迸发时刻。
陈我愿被他敲得有些无由来的心慌,微微蹙起了眉毛——
父子俩就连这种觉察危机的神情都很相似。
大概何诉贤更多是负责将艺术审美的造诣传给儿子,又将那张脸琢磨得更加无懈可击,而相应无疑的,陈我愿的那种天上地下、几乎分裂为两个极端的性格少不了父亲骨血的塑造与亲手的栽培。
陈苏立坐在那里,忽而抬眼笑了起来,之后用手抚了抚下半张脸。
“小陈。”
“来来。你说你同学谣言诽谤,我想请问一下你。”
陈我愿直觉没什么好事,像是戒备地往后退。
下一秒,陈苏立却突然掀翻了椅子,一个下手极其狠决的巴掌再次朝着他儿子甩了过去!
“你给我解释解释,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这是你吧,另一个男生是谁,你别告诉我是江——”
陈苏立话猝然中断,转身看见杨姨还在厨房里忙活,总之深深吐了口气,陡然又冷静下来,低声说:
“我已经告知学校彻底销毁了,那个何家长手上的一份是他儿子拍的,也已经许诺删除。”
陈我愿趔趔趄趄地扶着柜台起来,被甩得眼前发黑,感觉一股甜腥味从喉咙里逆涌而来,抠着嗓子想呕出来一样,然而什么都吐不出来,反倒闭了闭眼睛,照下来一道干涸的泪迹。
“……你搞什么,你想搞什么?你究竟还想搞什么呢?”
陈苏立拿开手机,过去抬起按住他的肩膀,好像先前所有怒火都被那张照片彻底冲垮,好像所有行为都在那一刹那变得荒唐,好像他苦求留下的孩子瞬间抓了一盆冷水泼在了他已经不胜当年的心态上。
“还幸好不是你江阿姨看见了。我让你在学校好好学习,不是让你乱搞男女关系的!还有他是你弟,你对你弟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你自己掂量清楚!这种**要是被某些不怀好意的知道了,你知道会对公司、集团产生多大影响吗?”
陈苏立说完这番话,表情已经全部静下来了,还像是完全放过自己了,甚至掺杂着一点云淡风轻。
而他最后说:“何家那边的意思是你要么作退学处理,要么就跟他儿子道歉并看守半个月,还训斥我说……什么时候等你有出息了、能凭自己本事了,再去你的同龄人拼死拼活才考上的地方。”
“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如果你还是诚心想退学,那我就如上回在恒京跟你所说,我从此从此,不会再管你一分一毫,你就彻底、彻底自由了。”
陈苏立甩手离开家的时候,江别川正捧着脏兮兮的篮球一声不吭地站在玄关处。二人对上眼的一刻,陈苏立当即笑如春风,手落在他肩膀上,极其和蔼地说了句:
“小川回来了。”
然后,就走了。
那一瞬间江别川心里冷寒激起,即使陈苏立的表情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气质也依旧儒雅、温和。
手里的篮球倏然坠落在地,江别川感觉到自己忽冷忽热——冷得钻心,热得像要把额头烧破。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兜兜转转,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留给陈我愿的路,最后还是退学。
是他的错吗?
江别川头脑发热,眼前发黑,下一刻,昏倒在地。
晚上八点半。
江蓝水站在二楼拐角,看陈我愿房门紧闭,问:
“……愿愿是睡下了吗?”
“是,蓝水你别操心了,也累了一天了。”杨姨将手里熬的粥递给她,叹口气下楼去。
江别川在玄关烧昏的时候大概七点,陈苏立刚走,江蓝水就从店里回来了。
当时她看见儿子倒在地上吓了一跳,把人赶紧扶起来才发现烧到了41度。江别川大概从小体质就不太好,从前就连喝奶也吐,现在又加上胃疼晕倒的,偏偏检查又检查不出来什么毛病。
有的时候她想儿子还能长成一米八的高个子,也觉得挺不容易的。
虽然大概江别川还想长高5~8cm。所以才每周早上都去附近人工湖跑步。
“我还常常想是不是怀你时年龄太早,才导致你这么体弱多病呢,”江蓝水看完温度计,发现降到37.8度,之后才将粥递给江别川,有些憔悴地笑一下,“稍微退了就先自己喝吧,我把你脏衣服洗了去。”
江别川“嗯”了一声颔首,坐在床头,垂眉安生地接过来自己喝。
江蓝水把他喊醒后,他自行换掉了脏衣服,穿了件新的浅色毛衣,换了条居家裤子。
“哎,川川,你这个篮球是什么时候买的?”
江蓝水扶他上来的时候,江别川还要执着地将球带上去。她现在收拾着就想起来奇怪了。
“你现在喜欢上打篮球了?”
江别川抬手擦了擦嘴,不小心碰到伤口,就好像当时被打的感觉又撞了回来。
“陈我愿的。”
他静静答。
“上边是什么,墨水好像都花了……我拿水洗一下擦干净应该没关系吧?”江蓝水仔细问他。
江别川沉默了一会,又“嗯”了一声。
说完他将粥放到一边,找了本作业,按下笔,稍微低了点头,就躬身开始写作业。
……却看不下去。
他现在脑子稍微清醒了,不久前陈苏立打骂陈我愿的声音,就一遍遍回响在自己耳中。而那张照片落在老陈手中的情形,他虽然没亲眼目睹,但一旦想起,就有种窒息感从头顶压来。
或许那只是一个玩笑、乌龙,而在长辈眼中却是确有此事、大逆不道甚至惊悚吓人的,更何况陈苏立已然认为他们是亲兄弟。
如果江蓝水看到,也会被吓疯的。
思及此,江别川愈发觉得他和陈我愿此前种种都是错的,即使他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吧。
那又为什么会陷入现在的困境。
不仅在学校里被孤立嘲讽,就连回家也被呵斥训诫。江别川拿着笔,却突然松开了手。他好像是鼻子酸,想打喷嚏,然而手捂在脸上的一瞬间,却只剩眼泪落在了掌心。
……
陈我愿屋里照样开空调盖被子,他今天没去上学,感受不到外边的冷风暗雨,故而还穿着薄卫衣。
屋里灯全是黑的,陈我愿早躺进了被子里,枕着枕头一小角,盖着一半面容,睡没睡着不知道。
江蓝水拿钥匙轻手轻脚地开了门,也没敢开灯,只叫外边门缝里的一点光斜斜地照进来。
刚好照在陈我愿和她隔着的位置。
江蓝水洗了新鲜的水果端过来,还带了药,弯腰一并放在床头柜上。
那里只有个钢琴凳子可以坐,江蓝水不敢乱搬动,只好维持着弯腰半蹲的姿势,小心翼翼挪一点被子,借着外边的光给陈我愿伤口涂了一遍碘伏消毒液。
过个十分钟,她不知道留在这里还能干什么,然而陈我愿闭着眼睛,眉头好像松懈了不少,连呼吸都变舒缓了,她就觉得这孩子似乎真睡着了。
……看起来真乖。
江蓝水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母爱泛滥。譬如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明明江别川没跟着她来,可是她听见有别的孩子在后边在旁边喊妈妈,她也会觉得是自己的孩子,甚至下意识就答应一声。
而愿愿怎么会是没人要的小孩呢。
——她想,所有孩子都是妈妈带到世界上的,就算有一天全世界都嫌弃你,作为妈妈,她也不会丢下你的。
江蓝水看着碗里玲珑红透的苹果,四处摸索了一下,还真在抽屉里找到一把水果刀。她缓缓蹲下去,趁着门缝那道光,小心将苹果削皮切好,可能光线太暗了,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反倒将血弄到了刀子上,于是离开时,就顺便拿走了。
陈我愿在门重新掩上后睁开了眼睛。他的睫毛扇了几下,看向桌上留下的苹果,仿佛回想起某些年月的记忆。
没过多久,或许是眼睛一直盯着某处的缘故,太干涩了……就不自觉静悄悄地湿了一痕泪。
明明有时候,他一直奢望的东西,就只是妈妈亲手削的一牙苹果而已。
……
深夜十二点的时候,整栋房子落针声都静谧可闻,窗外的冷雨逐渐歇息,只剩下一点“滴答”、“滴答”的声音,或许是落在了那一片蔷薇花墙里,又或许是凋零了那一片终将退场的无尽夏。
无尽夏开败了会入冬。那张错落的照片知道吗?
陈我愿遮住一半脸,静默半刻,而后拉开被子起身,打开门,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干什么,却已经脚步几不可闻地停在了江别川房门前。
门是半掩的,里边灯还亮着。
好像很微弱,但其实洒满了整个房间。
暖黄色的。
是在等他吗?
“——门没关。”
“你可以进来。”
没过多久,他听见里边的人说。
熬夜声音是会听起来哑一点的,更何况江别川一直坐在床头写作业,好久不说话,声音听起来模糊就更正常了。
陈我愿推门进来,怕光照到整个房子似的,就重新关上了。
江别川的头发乌黑,但是在这样的光线之下,就染上了一层吹不走的棕色,连平日里看起来冷白的皮肤都被渲染出偏暖色调的柔光来。
他抬头恰与陈我愿对视,大概因为发烧刚退的缘故,眼瞳不像平常清透了,但是却朦朦胧胧的氤氲着光,连唇色都像是抹了一层低饱和的红晕。
——陈我愿在看江别川脸上的伤,江别川也是。
他们的联系,从此再难割断了。好像就那样,从同样的伤口里蔓延出来了。
那时,陈我愿脸上脖子上好像在隐隐发痛,就像窗外雨一样沾连着触觉,然后渗入皮肤。
于是他就移开了眼睛:
“……我来拿我的篮球。”
“右边,衣柜旁边。”
江别川复又低下眼眉,慢慢收拾散落在枕边的书本,像是准备睡了。
陈我愿几步走过去,俯身捡起那个篮球,而其上只剩下干干净净,上边的图案漫画全部擦去了。于是他轻轻眨了几下眼睛,声音默然:“你不是说……没有那么容易掉么?”
江别川垂下眉睫,没作声。
陈我愿就拿着篮球,朝着他轻声问:“如果我留二十分钟,你能把它变回一开始的样子吗。”
二十分钟。
江别川当时告诉他,自己只画了二十分钟。
但其实每天要多熬四个小时,用了二十小时还久。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我愿就一动不动站着等。他等待着,一直等到江别川将书都收拾好了,也没等到答案。
江别川不会回答了。
“……你就没有别的要跟我说吗。”
陈我愿低下头,就连声音都含着几分酸涩或委屈的意味。
江别川听到这句话,心脏好像被无声揪起,难以否认地痛了一下。
他知道陈我愿最受不了有人对他忽冷忽热、时好时坏。明明他们两天前还那么亲密无间地腻歪在一起,却因为接连的捉弄和巧合而再次如坠冰窟。
如果不是自己,陈我愿也不会出手打人。更不会被对方家长逼着退学。
明明陈我愿才决定跟他一起好好学习,一起去追求理想、天高海阔。
想到这里,江别川再也不能平静了,他好像应该对陈我愿说很多对不起的话的,然而到最后,他也仅仅只是扯了一下被子,挡过一瞬的脸,闷声道:
“……下周四,期中考试。”
——总之。他拒绝了陈我愿的请求,拒绝了那人哪怕二十分钟的停留。
江别川说完就躺下去,随后一声“嗒”一声将灯按掉。
房间瞬时间暗下来。
彼时所有暖色调都悉数褪去,所有雨声都重新清晰地落在窗玻璃。江别川侧着身,一条手臂放在被子外边,又缓缓曲起来,挪到了自己发梢、耳边,阴影遮住了半张脸。
陈我愿一动不动站在孤夜的黑暗中,就那样无言地看着他。
直到一阵细微的窸窣后,江别川将一整张脸全部偎进枕头里。
直到篮球“啪”一声落地。
那一瞬间,陈我愿觉得自己被打的地方都是活该,他爹给他的那几巴掌,都是自己不要脸的教训。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任何尊严的流浪狗一样,江别川只是对他好一点,他就千百倍地凑过去。一旦自己咬了人,江别川就果断撇清关系,什么责任都不负。
可能江别川也觉得他很可笑吧,稍微逗两下就魂不守舍地高兴……实际上他根本不关心自己,只会因自己做错事生气。
陈我愿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甚至想一瞬间将身上的伤全部撕干净,从此再也不跟江别川说一句话。
他浑身打颤地站在那里,后极缓慢地深吸一口气,转身抬脚,压下愤怒和不甘心夺门而出。
江别川好像一直都在暗处看着,他看见夜色里陈我愿脸上一闪而过的泪光,就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而他话中隐忍着的情绪,在胸腔起伏后强行摆平了,说出时几乎变为毫不相干的漠然,就在人离开的最后一秒,毫不留情道:
“陈我愿。”
“我真瞧不起你。”
话落,门“砰”地一声被阖上,陈我愿几近狼狈地回了自己房间。
而他们关于考试的那场赌约,关于并肩找理想的约定,就在这场入冬的雨里,彻底淋湿、作废了。
:这章约5000字,后边几天每章四千字……
陈愿你的命运就这样牢牢掌握在本恶毒后妈的手中[鼓掌]
这就是我们成长系主攻文男主吗。。后妈不会让你好过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