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潮不败 第42章 犯事

周六学校上课，陈我愿没来。

江别川鼻梁上和嘴唇边抵着两个创可贴，独自坐在教室里听雨打窗声。

当然不是同学不在。

只是陈我愿将高二的那个何其帅打成了骨折，双方家长正在不可开交地讨论赔偿事宜。

“打架骨折属于故意伤害罪吧？负刑事责任的话，轻伤是不是视情况判三年以下拘役来着……”

“那能怎样，你觉着太子爷能进去？”

窗外的雨在十一月早沾染上北风的寒冷，吹着绵密密的有刺骨之感，江别川写字的手觉得好冷，连着伤口都隐秘作痛，他头又低了一些，扯紧校服袖子——

大概冬天要到了，最近温度才不停一跌再降。

“啊啊啊终于下课了！”

“语文作业什么来着？”

“哎听说冬天校服的冲锋衣好像还是红色，期中考完就发，期待一波。”

“周日不下雨的话，公园打球去不去？”

傍晚放学时，江别川收拾书包，王瑞跑过来想一起走，然而江别川摇头拒绝了。

“我一会儿还要去办公室，你自己走吧。”

“啊，好吧……”王瑞又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传递最新消息，“川铁铁，你知道不知道这次的期中考试就会影响分班了啊？”

“我听那个王一珺说，未来的两个理科创新班已经在选人了。韩俊不是咱班月考第一嘛，上次年级四十九，年级主任教导主任啊，已经在跟咱老班了解他了。就是希望年级靠前的都去选大理、争全国顶尖学府呗。”

“当然了，咱们现在什么普通教改还算势均力敌，经过高一大洗血之后，教改班肯定会拉差距的，不过好的是教改班数量挺多……哎，我要是能冲上去就好了。”

江别川一边听，一边分神想起某个不会的知识点，于是速度放慢了找本子记下来，便于及时解决：“你想好选什么科了？”

王瑞：“这么多科目我就喜欢历史，我当然想选文。但是我数学烂，英语更差，选文也考不过那么多女同学。”

况且最重要的，他家里也不同意。

江别川之前看见王瑞跟隔壁班的借各种历史小书，他当时只是随口问了一下，原来王瑞家庭条件就是普通，他喜欢看书看野史，爹妈都不会给钱买的，高考选科是人生大事，父母通常都认为理科出路多。

“加油，好好干，如果我能帮你的话……走了。”

江别川低眉拍了拍他肩膀，之后背着书包抱着头冲进了教室外细密的寒雨里。

“哎——川你怎么不打伞啊！那也不是办公室的方向啊……”

江别川一脚踩一个水洼，白色的鞋子刚映入水天，就变成了灰漉漉的颜色。等他跑到露天旧篮球场时，水泥地积水明显，连此前的草枝都蔫了。

隔开场地的破网子上雨水沾连，香樟树泛青的残叶混着泥土流在积水中，江别川在一阵阵吹起的冷风里寻找昨日被丢下的篮球，脸上很快惹了一层凉雨，眼角的雨滴在弥起温度后又坠落下去。

他在唯一有点土的乱草堆里找到了那个篮球。

之后抱上，迈开腿朝很远的学校正门回家去。

李叔司机照样会来接他，车里原本开了冷气，江别川湿漉狼狈地坐进去时，紧接着就打了几个喷嚏。

见状，李叔赶紧问：“小川，你下雨天抱着个篮球干什么，别冻感冒了，空调给你关了啊。”

江别川极低地“嗯”了一声，又扬起校服擦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头发稍长，淋湿了当然不好受，此时静坐了，身上才极缓慢地不断冒出暖意来。

车载广播频道无人在意地放着，过一会儿江别川觉得身体稍微回暖，才缓慢问：“李叔，陈我愿在家里吗？”

李叔转着方向盘拐弯，答说：“哦，大少爷在家呢……就是在被他爸训着。”

“哎，一物降一物可不就这个道理？我跟着陈先生二十几年了，他就从来不会对别人发火，哪次都是自己先反省长思。结果自从少爷长大了，有主见了，他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就没有不叹气过。”

这李叔是陈家的老司机了，十四五岁的时候从外地来，在恒京打拼住了好几年地下室，家里说媒来的漂亮媳妇嫌他在恒京那么多年既买不起房又不回家，受不了一年见两面的日子就跟人跑了。后来他在潦倒之际遇见了最年轻时候、还在上大学的陈苏立，就此改写了命运。

“陈先生是个极好的人，我用我二十多年来在陈家做事的人格保证，相信他教训孩子教训得是。”

——等到到了家，江别川跟李叔礼貌道谢，三两步掩着校服跑到了台阶下。

冷风一吹，刚有些暖干的衣服重新带着湿冷贴到皮肤上，江别川冻得直哆嗦，而脸上却又觉得很烫几乎在冒烟。他不再站在风口，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推门进入。

玄关还算曲折，江别川马上就要进到客厅，却猝然听见重物碎响声。

原来，陈苏立操起橱柜里一瓶红酒，往陈我愿脚底下摔了过去。

“你现在长得比你老子高，你就是已经无法无天了！我教训你一句难道是错的吗！你什么态度，认个错是要你命了还是怎么的？！”

陈我愿脚下一片流淌的血红，其中玻璃碎片淋着一点残留的颜色，又在客厅灯光照耀下反出相当扎眼的光。

他昨天也被何其帅还了手揍了很多下，甚至被拿地上石片割了后颈以及耳廓，到今天疤还没结，就又被自己爹扇了三巴掌。

陈我愿捂着一边脸，嘴角冒了一层血。他看着他爸，眼睛里的水光直打转，颤着声音说：“……我到底哪里错了？”

“他难道打的不是你儿子吗？”

“而且本来就是那个男的不讲道理，他不仅恶言侮辱，还率先用球砸了江别川——你觉得我活该，我活该江别川总是你新认的儿子不是吗，那个何其帅把江别川鼻子砸出血、流了二十分钟不止最后昏倒在操场上还不够吗？怎么你这都要向着别人？！我到底哪里错了！”

“那能一样吗？”

陈苏立手放在腰上，以一种可笑的质问语气，又微微俯身，拿拳头拍几下掌心：

“那个姓何的砸你你还击但是你也得注意分寸啊！你直接把人打骨折了，你知道什么概念吗这可是犯罪！！你现在小小年纪打人犯罪你长大了彻底成年了，那你是不是直接要杀人放火啊！？”

“还有你也别拿人家小川怎么样怎么样去当挡箭牌！我告诉你你错了就是错了，人家小川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沾上你就是人家倒霉你还好意思说!你知道听到小川晕倒的消息可把你江阿姨吓坏了吗？！”

陈苏立严肃指责怒骂，火气灭不下去一点儿，气得他脸色直发青。见对面的小崽子不说话了，他刚要转过身去，却又听见陈我愿极其微弱的声音。

追续着的眼泪水泛着苦涩，混落在脚底下一片红酒中，陈我愿还维持着护着脸的姿势，说话时连嘴唇都在发抖：

“你每次都是这样……听到我出事你每次都这样！你除了打我就是骂我！你明明知道别人父母都会心疼自己的孩子，你明明知道然后每次都江阿姨江阿姨地举例……可是我妈呢？！”

“爸，可是我妈呢？你能不能把我妈还给我……为什么我妈不要我了，我什么都没做她就不要我了，你知道那些同学他们说我没妈养我多难过吗，从我上幼儿园起，人家都是爸爸妈妈接他们放学，有一次班里同学问李叔是我爸吗，还说我爸长得又矮又难看，说我是不是这样才会没有妈妈，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上学有多难过我多讨厌你吗？”

“你还从小让我学好多好多东西把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往我身上堆，你要是觉得我没有出息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辜负了你那些资源，你可以不养我、不要我、就是能不能不要总是用打我骂我的方式，去假装关心我？你这样做，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我生下来我要长大就是为了还你债的……我还不起。”

陈我愿喉咙中含着泪水，只觉又咸又涩，他低下头抬手抹脸，却一碰一脸的新旧伤。

陈苏立闻言心痛不可避免，但他总不可能此时抱住这么高的一个儿子去安慰或者说主动向儿子认错。俗话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儿子他陈我愿就是不该动不动掉眼泪！

于是陈苏立就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手搭着椅背，沉默许久后，再讲话时还是流露出一种严肃的理性：

“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你就是爱逞脸，还爱犯矫情。”

“我承认，我关心你关心得少，但你这样几乎是在过激地控诉你爹了。我就问你啊，我叫你从小学的那些东西，什么钢琴小提琴尤克里里的，你的老师一天好几个，你就算不喜欢一个也会有下一个，他们不是人吗，他们不是在陪你玩吗？”

“你到底是从忤逆我中找到了自己的尊严、还是就是单纯不讲道理呢？再不济还有季家林家的孩子从小跟你玩，你怎么反倒把自己说得没人要说得比窦娥还冤？人家都没事就你成天愤世嫉俗想着怎么叛逆怎么惹人注意，我看你就是你就是——”

“为什么你总是，”陈我愿抹干了眼泪，眼眶发红，猝然打断，“总是有各种理由去栽赃我？！”

“季夏月已经跳河了你是都忘了吗，你觉得就是被异性□□她不想活了吗，你知道有句话叫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吗，有没有可能，她觉得是她周围、整个世界都□□了她才不想活的呢？？”

“所以某种意义上我觉得我跟那个男的没有任何区别……你一定想不通吧。明明任何冷漠的人都有罪、只有你、只有你觉得是矫情。”

陈我愿站在那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扬着手，而手指都在颤抖。

他想起来恒京的那栋房子里人来人往的日夜，想起他爸引为知己、感激涕零的钢琴老师们，就想起当年为了练习曲子，那些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拽着捋着自己十根手指头，气得甚至想要把自己手指都弄残废，那样就再也不用学了。

而亲近的保姆还会因为自己缩在房间一角不去吃饭而强拉硬拽，结果把他胳膊都拽脱臼。

可惜，陈苏立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味地被最信任的人蒙骗着。

后来。陈我愿就发现。

原来他家里熙来攘往的那些，不是人，都是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