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了,最近还好吗?”陈苏立站在树边,每次都是差不多的开头。
电话线连着的声音还有些电流声,不知道是不是背景烟花的缘故,才显得有些虚:
“听见了。我最近很好。你工作忙吗?”
“赶在维江下雪前处理完了……嗯,那么我想问你,下次回国久住是什么时候?有计划么?”
“没计划。除非国内有事。”
“哦,好的……知道了。”
陈苏立很快没什么要说的了,低头准备挂电话,然而他就在通话页面停留那么两秒,何诉贤就再次开口了。
“问我久住,你有什么事情?”
陈苏立听清楚了,停顿一下才说:“小我现在长大了,他有想法了,如果你想让他知道你一直很爱他……”
“他几个月前来找我,我看他挺好的。如果事实需要,我会考虑回国陪他一段时间……感谢你告诉我儿子的情况。”
陈苏立不说话,接着电话很快就挂断了。他有些怅然地看了会儿手机界面,而后转身,抬头,准备回家。
然而,就在下一个烟花在夜空绽开的时候,他微微眯起眼睛,朝对面马路看过去。
柏油路旁边,红瓦铺成的人行道上,陈我愿正抱着江别川,站在树底下接吻。
陈苏立抓着手机,掌心余温散尽,整个人开始逐渐颤抖起来。方才陈我愿母亲的说话声还回响在耳边,此时竟让他有种强烈的负罪感。
深切的愧怍就像针一般密密麻麻地扎上来,陈苏立看着远处那一幕,仿佛血全部冷掉了,但血管又随着烟花升起而膨胀、炸开。
“哥,你在看什么?”
江别川没注意到陈苏立,还一下一下地拉着陈我愿的手,脸颊温热,眼睛雪亮。
陈我愿抬手,扭过他的头,把一个漠然的眼神留给了他爹,扯起嘴角静静答:
“没事。”
……
新年之后,初八的时候,陈苏立让陈我愿跟他一起去维江,照看一个人到老年得了大病的远房亲戚。
本来陈我愿不想去,但是陈苏立说小时候人家抱过他,十年前陈爷去世的时候,那位兄弟为老爷子哭得情真意切,一颗真心实在不忍辜负。
陈我愿就点头同意了。
江别川喝着酸奶站在门边,陈我愿换了件棉袄下来,出去上车的时候,顺便摸了一把江别川的头。
江别川睁着圆圆的黑眼睛看他,陈我愿像嘲笑一样朝他笑了一下,而后带上严肃的冷面,拎起买好的几箱礼走了。
江蓝水站在家里金桔子树边,扎着小灯笼,不止一次觉得俩孩子现在关系亲昵了,她甚至觉得江别川的眼神都黏在人家身上了,只要陈我愿一出现,他就会立刻看过去,陈我愿走到哪里他目光追到哪里。
“陈我愿,我想请教你一下,你谈恋爱了?”
一上车,关车门,陈爹发动汽车起步,居然直接开门见山,看着后视镜问。
陈我愿刚从江别川手里拿了酸奶,现在正含着吸管喝。
“影响我学习了?还是妨碍我弹钢琴拉小提琴尤克里里吉他古筝二胡吹笛子,或者打扰我打篮球踢足球游泳排球乒乓球羽毛球了?”
陈我愿说话同时低头看手机,大概想表现出一种风轻云淡的样子。
“你这是承认了是吧。”陈苏立开车,踩油门,寒风呼啸而过,车窗缓缓闭紧。
陈我愿“呵呵”两声,态度模糊,但也已经足够明确。
陈苏立表情似笑非笑地严肃:“你是认真的吗?”
陈我愿不说话,低着头,头发落在眉梢,长长了微微有些遮眼。
陈苏立就继续说:“现在你想怎么玩我不管,但是以后成家立业,你必须按我说的来!陈家家业如此,有一席之地不受外界掣肘牵制,我当然准许你自由恋爱,但前提你必须给我找个女朋友吧,要不然你把老陈家香火掐断了,我该怎么下去见祖宗?”
“反正我丑话说前头,你以后不愿意谈女朋友,那是绝不可能的!恒京那边陈家合伙人老板很多,有闺女跟你同龄的也不少……”
闻言,陈我愿想起来季夏月的事情,对这种商业联姻的恶心油然而生。他一把掀起来棉袄帽子,盖住半张脸,大幅度背一下身往后倚,抱臂闭眼。
大概有一部分季夏月跳河的冲击,还有像梦魇一般关于自己亲妈如何绝情的回忆,再加上对自己父亲爱恨交杂,陈我愿觉得这可能是导致自己性取向淡漠,甚至喜欢上同性的原因。很明显,他和江别川都有一种强烈的恋父情结,只是具体情况有些截然不同。
如果陈我愿不爱他爹,那就不会跟他爹那么像了,像的同时又恨,恨中更多是一种得不到爱的无助感。江别川的爸爸应该很好吧,陈我愿常常想,否则很难想象他们家怎么养出人格这么健全,这么积极温暖的孩子的。
思绪在阖眸的昏黑里散开,陈我愿突然觉得,如果不是江别川他妈离婚了,如果江别川他爹还好好的待在江别川身边,那么江别川根本不会跟自己像现在这样藕断丝连有违世俗地厮混瞎搞。
陈苏立在前边开车许久没说话,陈我愿却一下子想了很多——
是啊,好像只是自己单方面有问题,如果现在自己决然断舍离,江别川该喜欢女生,以后照样会喜欢上女生吧,毕竟江别川的生活环境告诉他,异性都像他妈一样温柔,和异性在一起是非常美好的,甚至同性恋才是破坏家庭、危害社会的因子。
见他儿子在后边闭着眼不说话,陈苏立手按在方向盘上,像是气还没消,侧头道:
“你这辈子要是就给我栽在这里了,要么你现在就滚去外国找你妈,你亲口告诉你妈你不要出息了再来劝服我!当然了,还有你江阿姨啊,小川那孩子听话又上进,我想不通他怎么会喜欢你的,人家大好前程可不能被你毁了!你要是还有良心,我就请你放过人家!”
陈苏立言辞激烈,陈我愿闷头坐在后车座,抬起手拉下来帽子,沉着气息彻底不说话了。
……
距离开学最后几天,家里没什么人,陈我愿惯常出去游泳锻炼了,江蓝水也去店里忙,居然只剩下陈苏立和江别川在家。
江别川从楼上学习下来,想去厨房拿个吃的,然而刚下到客厅,就看见陈苏立坐在客厅书房前的角落,手里拿着报纸喝茶。
“陈叔,你在家啊,”江别川掩着一层尴尬,积极打招呼,还比较注意形象地扯正了衣服,跟见公婆一样的谨慎,“……那个,我去厨房拿个吃的,冰箱里还有盐水鹅,冷的也好吃,您要不要吃点儿?”
陈苏立抬起眉梢,如沐春风笑说:“可以啊,我也喜欢这儿本地的盐水鹅,你拿吧,还有凉拌的干丝,都配在一起的,喜欢的话都拿来吃。”
虽然陈苏立态度和蔼,江别川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因为陈苏立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说是一句老谋深算的狐狸都不为过,更何况这么多年的积淀,早就把满腹经纶变成了满心黑城府。
江别川又快又慢地从冰箱里拿吃的,小心盛好盘子,刷洗了碗筷,一并摆到桌上。
于是这一老一少就这样很诡异地对坐。
江别川拿着筷子不敢动,偷偷觑陈苏立还被发现。
陈苏立率先拣起一个鹅翅,说:“小川怎么不吃啊,你不是饿了才下来的。”
“哦……”
江别川在心里撇撇嘴,然后垂着头尽量放松地吃起来。
陈苏立看着江别川吃,呵呵笑了两声。而后他舒展眉头,很快进一步说道:
“小川你未来有什么打算,想好考什么大学了没?你成绩向来很好,有没有考虑过出国深造?”
江别川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打算跟陈我愿一起考恒京大学,只摇摇头,答:“我还没想好,就是尽自己所能,考到哪里去哪里,然后选一个合适的专业吧。至于您说的出国,我觉得离我遥远了一些,毕竟我妈妈还在维江,我不想离她太远。”
陈苏立不予置评,转话题道:“那你现在马上就是高二下学期了,有什么计划没有,高二可是分水岭啊,尤其下学期,成绩很容易定型的。家里住得可还习惯,有没有不方便的地方?”
江别川嘴里嚼着东西,而陈苏立这样就盯着自己,他想起对方批评过陈我愿吃东西讲话的,于是咽也不敢咽了,在那里抠手指:
“啊,是,我是觉得家离学校有点儿远,想住校的,就是怕我妈担心,影响她工作,所以还没跟她说。”
“你想住校?”陈苏立惊讶,跟装的一样,“住校的话……能省下来不少时间吧,起码两三个小时啊,等你高三了,就知道时间有多重要。”
江别川默默抬头,终于还是把吃的艰难咽下去了,说:
“所以,您支持我住校?”
闻言,陈苏立扶着椅子,轻松朝后仰,又伸出一只手来,作邀请态度似的:
“对你学习有裨益的事情,我怎么会不支持?这不是你自己觉得家离得远,浪费时间了嘛,你如果想住校,或者在那边租个房子,我支持你啊,你尽管说,都不用麻烦你妈妈,我都能给你解决了。”
江别川喉咙又滚了一下,握住自己的手指头,挣扎说:“那,那陈我愿呢,难道他也要住校吗,毕竟都离得远啊。”
陈苏立又呵呵,风轻云淡说:“你管他干什么,既然都选了理科,那你们就是同省内的竞争对手……当然你们现在关系好了,你不跟他挤破头,那你也不需要管的。”
“或者还是这么说吧,寒假全市期末统考,陈我愿作文,化学和地理成绩突出,维江中学想挖人。而且那边校长已经跟我说了,说市高资源更好,台阶更高,如果他对竞赛感兴趣……”
不知道陈苏立兜兜转转的什么意思,江别川竟然就直接打断了,站起来说:“陈叔,你要不直接问他呢,我不会嫉妒或者生气,你也不用管我,陈我愿考得好或者考得比我好,那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我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
江别川说完就觉得很难受,收拾筷子和抹布,准备去厨房洗掉,然而还没转过身,陈苏立就笑说:
“……你以为我在问你吗?”
江别川挟着东西转过去。
而陈苏立倏然一下翻过报纸,不再客气,沉着脸说:
“他已经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