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烧了?”
江喻盯着屏幕等了好一会儿,手机还是没动静。她猜简溪大概是睡着了,却还是发了句:“发烧不会传染的。” 想了想,又补了第二句:“你明天还来学校吗?”
没有回答。
被褥下沉,呼吸缓缓,简溪又回到了雨季的江南,梦里的她做着重复的梦中梦,一条漆黑的高速路中间突兀地立了一扇门,她明明不解,却有一股预设的思想促使她去开门。
她推开门走进去,一直走下去,远远听到涓涓流动的声音,却不见有溪流的存在,间或有鞋子安安作响的声音,她四处张望,余光终于捕捉到熟悉的、一闪而过的影子,简溪猝然回头一看,可一转身她又回到了门前。
恍惚之中,似乎有杂声在喊:“磨剪刀,戗菜刀。”
梦里她立在天地之间猛睁开眼睛,惊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原来家的床上,不过清晨,天还朦朦亮,犹如聊斋之景,外头喊着卖豆腐和磨菜刀的声,一时不知道是梦外还是梦内,分不清梦中梦结束了,还是又继续了甚么。
第二天,简溪醒来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她迷迷瞪瞪自己坐了好一会,去床头扒来手机,开屏看到小姨给她发来的消息:“醒来吱一声。”
她回了句 “醒了”,手指刚按完发送,又把自己埋回被褥里,不愿意起来,被褥太舒服。
退出和小姨的对话框,她瞥见江喻的头像上标着个 “7”。点进去往上翻:
[早上7:31 ]
“柯岚帮你记了上午老师布置的一切任务。”
[9:00]
“大课间了,你下午来吗?”
[10:02]
“第三节下课了,柯岚帮你收好了上午发的卷子,我放在你的抽屉里了。”
[12:00]
“醒了拍拍我。”
简溪看到最后,快速打字发过去:“醒了。”
下一秒,江喻名字那里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江喻:“好点了吗?”
简溪:“退烧了。”
江喻:“好”
“对方正在输入中…” 的提示闪了闪,又消失了。
简溪还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做了个决定,打字发过去:“下午不去了。” 发送完,她撑着眼睛等回复。
江喻:“嗯嗯,好好休息。”
紧接着,一条语音弹了过来。简溪点开,里面先是柯岚的声音,后来插入了于陇一起喊的声音:“简溪我也想发烧请假回宿舍睡觉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好了我说完了。”消失的尾音有江喻浅浅的一抹笑。
简溪懒得打字了,直接按住,轻轻说话:“谢谢。”而后把手机丢在一边,继续埋入枕头里,朦胧合上眼睛,依稀听到了屋外的小鸟声。
远远的一边,江喻戴上耳机听了后,摘下,再把手机送回抽屉。
两点太阳爬上,又慢慢沉下。简溪有点口渴,可只想睡觉,阳光嘛,反正睡醒了,再睡醒了,还是会有太阳的。人是会自动补觉的,前几天睡得少了,周末就能一觉到中午,后来高三下学期她们睡的觉都很少,导致高考完的暑假大家一问都是“在睡觉”或者“啊刚醒”。
但再睡也浮沉不定,梦里的她自己调好热水,弄好毛巾,却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光顾着听那单调却丰富的水声,犹如一种对生命的渴望,哪怕带了些疑惑。
她盯着水面,将手指轻轻抵在上面,热水十分温暖,温黁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而后台风来了,有了台风假,全城的人才能真的都暂停休息一天,拥有一个星期八,当然也不一定“真的”,妈妈回到家里,便继续拿着电脑办公。
有假却拐弯而无害的台风就是好台风,比起假期,她还是希望台风别来,没有喘息也没关系。渐渐在不知不觉中,梦缓缓散去,记忆终于沉沉睡下。
下午五点半,她终于从半睡半醒里浮上来,恍惚中听到有沙沙的,温暖而湿润的杂音,手机在震?
她闭着眼摸过手机,使劲睁开一条缝,屏幕光刺得眼睛疼,却还是凭着本能划过了接听键。
江喻的声音透过手机传到她的耳边:“简溪?”
简溪在被窝里挪转了一个方向,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是清醒的,道:“嗯……江喻。”
江喻立马听出她还在床上:“刚醒?”
简溪没再挣扎了,懒懒地说起:“嗯……”
“中午回了我消息,就一直睡?没吃东西?” 江喻的语气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在意。
“嗯……” 简溪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温黁呢喃。
江喻:“开门。”
“?????”
这两个字瞬间砸醒了简溪,手里还攥着手机,掀开被子慌张着先把房间里窗户打开了,出了房间,一压门把手,就看到江喻拎着袋子站在门口,感应的光恰好亮起,落在她肩上,一明一暗。
江喻看着她刚睡醒的样子,眼睛还红红的,皮肤细如丝,手上还举着手机接着电话没挂,低眸看去,光脚踩在地板上,显然是没来得及穿鞋就跑出来了。
简溪直接侧身让江喻进来,弯腰从鞋柜里抽了双拖鞋放在地上,示意她去餐桌旁坐,自己则转身去拢头发,想找抓夹。
江喻扫了一眼屋子,忽然开口:“那里。”她指着窗边窗帘上的夹着的银色抓夹,很是显眼。
“哦哦。”简溪赤脚走过去,拿下来夹上,摇摇头莞尔道:“谢谢。”
江喻应了一声,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目光又移落到她脚边:“你不穿鞋吗?”
“哦哦对哦……”简溪这才反应过来,走回房间,再穿了鞋出来,出来的时候视线扫到转角的四个空了的碗,这才想起小姨好像发了消息,叫她醒了先给猫猫换水添粮。
她又转圈圈,去把两个碗里的残水倒了,简单冲了一下碗添了凉白开,再加了猫粮到另外两个碗,两只猫听到声音唰一声飞出来闪到碗里埋头苦吃。
简溪终于坐回到餐桌上,看到江喻带了吃的过来,“好饿。你怎么从学校回来了。”
江喻略作犹豫,只是回答:“嗯。”
“你的烧退了?”她问道。
感冒难受的时候,就会意识到没有感冒的每一天都是淡淡的、顺顺的、幸福的。简溪支着下颌又在思考,片刻后点点头道:“yes,我待会再喝个感冒灵。”
她看着面前的东西,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了点袋子:“这是什么。”
“鸡肉粥,粉条,还有蒸蛋。” 江喻把袋子打开,一一拿出来,都是温热的。
简溪:“你吃了吗?”
江喻:“没有,所以买了两份。”
“多少钱?我转给你。” 简溪说着,就要去摸手机。
江喻:“不用,是我突发奇想给你带的,不是你要我带的。”
简溪拆开粥盒,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用勺子舀了一口,温度刚刚好,不烫不凉,她抬眸看向江喻问她:“你待会要去晚自习吗?”
“不去了,我带了书回来。”
简溪下意识继续问:“为什么。”
江喻无从说起,只得答:“今天不大想。”转而看到简溪笑着对她说了一句谢谢,又藏起了表情到粥里。
吃完后简溪收拾好长桌上的东西,江喻很利落地把今天发的卷子带了过来,拿给了她。简溪原以为她接下来就要走了,没多想就脱口而出:“你要不要在这里写作业,冰箱里有益力多。”
江喻的动作顿了顿,抬头问:“你家里只有你和小姨吗?”
简溪一味地点头,“嗯嗯。”江喻:“你的妈妈爸爸在南方?”
简溪一怔,反应比平时慢了一拍,刚刚还在高兴的摇晃着手上的链子窸窣响,顿时安静,她低低回应:“嗯她们留在南方了。”
江喻没发现这句话的不对劲,简溪垂了头盯着江喻帮她带过来的试卷,盯着上面的文字,只是文字,忽而闻到空气弥存的江喻身上才有的气息,像矿泉水轻甜的味道,或是雪清白的味道,和她外套上的香气一模一样。
大概是因为大脑闻过,所以只要有细微存在,就能立刻捕捉到。她别过眼神,起了身,走到冰箱那边开冰箱门边问:“椰汁还是益力多?”
江喻:“…椰汁。”
简溪挤出笑,关上冰箱门的声音掩盖了她轻轻倒出口的一声深呼吸。
仿若生命的种种欠缺,种种突变,种种渡历,总会在毫不起眼的一刻令人若有所失。
她回头看到江喻坐在她面前,发静地写着字,笔尖一颤一颤滑出思考,便走近了她,静静地握着椰汁,放到她面前,轻一声:“谢谢。”
江喻抬起头,满脸不解:“嗯?好像是我要说谢谢?”
简溪玩笑一声,笑说:“不知道了啦说习惯了。”
对嘛,任何事物都有其内在逻辑,因此没有不可理解的事物。她知道眼前江喻没有理解自己在干什么。
但只要她少压制一点情绪,低落出多一点情绪,对方肯定能很快察觉到,毕竟她是个聪明的人,聪明的人比较容易互相理解。可简溪不想搞砸氛围,令对方小心翼翼,所以有些事情不是没必要说,也是不得说好。
她也没有打算让江喻知道,至少此刻是。
时间在笔下走至晚九点三十三分,小姨回来了,她开了指纹锁进来,看到桌上坐着两个人看书,一眼就认出江喻是上次和简溪一起的朋友,笑着喊:“哇……两个小姐姐。”
小姨把包丢在玄关,探头问:“江喻,你妈妈回来了没?”
上次吃完夜宵回家,简溪就跟小姨说,才发现对门新搬来的是自己同学。小姨当时和她一样觉得不可思议,果然现实不需要逻辑。
江喻摇摇头,礼貌地说道:“姐姐好,我妈她还没有回来,我跟她说过我在这里了。”
小姨:“天,你居然叫我姐姐,不错不错,前途十分光明啊妹妹,想吃夜宵吗?”没等她们回答,她又自顾自说:“时间还早,你们多看会书吧,看不下去了我带你们来去城北吃生蚝,江喻是吗,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是吃了就会直接把它列为年度食物第一。”
简溪嘁了一声:“真的假的……”
江喻稍作犹豫,不知如何作答,恰时小姨朝她们努努眼睛,一扬声:“好啦我是大人有钱,你别管什么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江喻抬眉笑:“谢谢姐姐。”
“好咯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去洗澡了。”小姨把手机丢在沙发上,左手捞起椰子,右手捞起阿浦,往房间里钻,房间是最好的地方,在一个日子与一个日子之间,房间连接着日子的行进,躲在房间一个晚上,便什么都好多了。
此时她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她上大学时,生活区里大道的绿叶,以及夏日无尽的阳光。
她和姐姐相隔不过七岁,越长大时间越会拉近年龄带来的距离,她们外在的区别越来越小,出门逢人就会被问:“哇双胞胎咯?”二十多岁时过年回去亲戚们都看不出七岁之差,现在也是了。
嗯,大概以后会越长大“年龄差感”越小,只是有时又会觉得,有些距离,反而会随着长大越来越远。
从前台北的秋天总是脆薄如纸,小姨离开台北,离开南方太久了,略感疲惫,年纪渐长,好不容易跨过了最混沌的二十多岁,生命的种种渡历又打的她猝不及防。
一回到房间里看,记忆竟像童年海一样,不受控制地一阵一阵向她侵袭过来。
好在姐姐还有这样一个女儿。
女儿流着姐姐的血,她和姐姐流着妈妈的血,妈妈流着阿婆的血,她们是一家人。
阿妈的根落在南方,随蒲公英飘落在了台北,新生的蒲公英又回到了大陆南方,辗转几下,来到了大陆北方。
从前她在台大读书时,想象的生命不是这样的。
那时天色无尽,彩虹漫漫,事事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读好了书,下午没课便睡觉,有课则逃课睡觉,活过小神仙。
虽然吧,有的人提早先走了,原来世味难言,生命可以随时终止。
可隔着一个墙,孩子们还在学习,所以没关系啦,阿婆啊,妈妈啊,姐姐啊,逝者两个字重叠起来是活着。
“耶,你们两个都三岁了耶!”她搂着两只喵,轻轻蹭了蹭它们的毛。十九岁的她根本不会想到长大后的自己在北方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毛孩子,那个时候她还在台北读着大学,坐在阿婆旁边,阿婆操着带点台湾味道的客家话,小姨便笑,从阿婆手里拿过扇蒲摇着,说长大要给阿婆挣好多好多钱,带她回大陆,回江南,找阿婆的阿妈。
台北的家,南方的家,门口的鸡啊兔子啊,早就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阿婆做的酿豆腐、鱼丸子,却还在记忆里留着香味,她忽然很想念台北那间藏着阿婆和姐姐身影的老房子。只是那里没有人啦。
离开台北的时候,阿婆曾拉着她的手说:“读书那么辛苦,以后要是不愁吃了,不愁穿了,就要找找有没有快乐了……”
二十二岁的她,看着姐姐和阿妈操劳阿婆后事,自己在流泪,火焰燃烧,灰烟袅袅给了阿婆好多好多钱。她第一次瞧明白火焰向上,烛泪向下。
三十三岁的她,成为了“姐姐”,却在原地无助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极度懵圈与无措中,把姐姐留在了南方,带走了姐姐的女儿北上,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妈妈。
没关系,她慢慢开始相信,什么寰宇啊,时间啊并不是线性的。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发生并存在于同一条时间线上,她们终究会再次见面的。
所以没关系,况且还有酒、朋友、钱、烧卖、火锅、生蚝、电影、女孩、坏想法……只要她想,她才是希望的源泉与产物,要是很累的时候,就回家里,找小猫,一起休息。
所以没关系,人好好歹歹,只活那么一次,小姨点点头,埋进小猫的肚子里一个一个顶级过肺,大笑道:“你知不知道昨天称了一下你要十六斤了,天啊不愧是我的好大孩。”
简溪把今天计划要干的东西干完了,随手在草稿本上写了一句话,用繁体字写的,她习惯在杂乱的草稿纸上这样写,别人就算不小心看到,也会随手略过。不准下雨了,她对自己心里默念。
转眼到了周六,案前一轮书堆积如砖,早上七点四十到八点五十五考了物理,大家上了个厕所回来,九点零五到十点二十继续考着化学,考完后于陇便过来找柯岚问中午吃什么。
于陇沉默着定定思考了一下,抬头认真地和她说:“晚上来去商场吃肉蟹煲吧。”然后一转头,“简溪,江喻,你们也来,就这么定了。”
柯岚打了一下她的手背:“滚呐,我问的是待会待会。”
简溪自言自语起来:“便利店有个饭好吃。”
柯岚眯眼一亮:“你说的是不是虾仁饭那个?”
简溪点点头,柯岚示意她抬手,和她击了一个掌,满意点点头:“大女子所见略同。”
于陇:“全预制菜诶。”她像蜗牛一样流趴在桌面上,又撑起来喝了一口咖啡。
“你中午想去那里吃?” 江喻忽然开口,声音淡淡的,眼神却朝着简溪。
简溪点点头,双手捧撑着自己的脸,脑子里还在回想生物知识点。
“好。” 江喻轻轻应了声。
“不是???” 于陇一下子坐直了,“那我也要去!我们天天喝它家咖啡,都快给它赚死了!”
柯岚若有所思,严肃地对着于陇说:“嗯”边说边点头:“我以后活不下去了我就去喜欢的城市,在中学附近开家便利店。”
于陇白了她一眼,皮笑着:“那你可以包养我了姐姐,包养我吧我不想努力了。”
十点半的铃声一响,她们接着考生物,一直考到十一点五十分才结束。四个人交了卷子,慢悠悠走到安安便利店那里,排队把挑的盒饭拿去微波炉里叮。
江喻路过冰柜的时候停了一下脚步,顺手拿了两个水果杯,柯岚在后面看到了,也拿了一个;于陇跟着柯岚,路过时也顺了一个,只是挑了个加青菜的。
一转眼,简溪看到柯岚于陇手上都拿了一个水果杯,正也想往冰柜走去,手腕突然被人轻轻拦住。她回头,就看到江喻手里拿着两个水果杯,晃了晃说:“嗯,你的在这里。”
她说完简溪便接下来了,江喻被她光滑冰凉的手冰了一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所以 阿姊你,不要为我悲恸
新生的蒲公英又会飘回大陆南方,
我总会捉住那一份执念。
所以 阿姊啊,不要为我悲恸
我会到达北方的冬天。
以无谓换取命运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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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