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岚一直住宿舍,家里有台千禧年买的 CCD 相机,这学期开学时特意带到了学校。这相机就常在她、于陇、乐乐楚莹和江喻手里流转,一整个高三她们记录了一千多张照片,后来大一的时候柯岚导照片导到吐血,相机一次能导出的张数有限,一千多张导了好几回导到相机发烫。
暴雨下了整整一节课,学校周二下午本就只有两节课,以前高一高二时第三节作为社团活动时间,如今高三了社团活动没有了,学校也没有加课,就空出这段时间让大家自习。
往常这个下午,大家总爱去占那个荒废的篮球场打羽毛球。那是个下沉式的球场,四周原本有石阶当看台,如今已经被长满的植物模糊了界限,在简溪眼里,那看台看来十分垂直,奇怪的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看台,又陡又窄,更像是直接在这片平地砸出了一个大坑。江喻跟她说过,这看台打一九九九年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了。
如今因为暴雨,没有人离开,不知道谁说的来看电影,有人起了哄,也不知道是谁上去放的电影,简溪还没记住她们的面容,抬头眯眼看了一下她们上去放的电影……八二年生的金智英。
此时屏幕下的教室里,做作业的做作业,看的看,四六开着。简溪顿了一下笔,她看过原作,有人把电影调了 1.25 倍速,想在放学前看完,屏幕窗外依旧下着暴雨,玻璃外暴雨跌落,映衬进来,青绿色的影子混着屏幕里的画面,玄涩地划过屏幕外的眼睛。
后来抬头的人越来越多,暴雨的兴奋里慢慢交杂了一分道不清的情绪。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湮灭,只留下玻璃外的雨声,渐渐与玻璃里内故事的声音,交错平行。
大家静静地坐着,定落如石像,无表情看不清悲喜。直到一垂眼,有人的一滴泪便落下。
简溪没有流露出一丝声音,却不知道为什么前面之人似乎知道一切,抽了一张纸,没有回头,却精准塞进自己的手里。
她没有说谢谢,没有说话,班里开始响起片片抽纸的声音。雨停了,电影结束了,匆匆,一窗雨,一窗电影,静默无声。简溪望向窗外,北方的雨后,空气清透得敲的出声音来,她简直不敢想,若是南方则浓郁得能托起一个人来。
人们在雨的沉默里收拾好东西,有人回宿舍洗澡,有人去食堂吃饭,或者继续留下来做题。
江喻今天胃口格外好,一人吃了一碗小面,还加了半碗粉,简溪没有和她一起,她说她不饿,江喻欲言又止,见她明明瘦瘦的,怎么还不吃饭,还不觉得饿,不晓得。
江喻回来的时间恰好教室里没有人,坐了两分钟才开始来人。简溪来了后,突然发现这里和她南方中学最大的不同是,她原先的地方傍晚洗完澡后,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穿洞洞鞋或厚底拖鞋,甚至白天也如此。但是这里不会,这里也不需要。
这种差异对于简溪来说实在神奇。
她从便利店带了一排益力多回来,打算分给江喻、柯岚和于陇。她觉得她们人很好,吃饭的时候能感觉到每一个人都在暗戳戳地想要带自己融入,总觉得她们对自己好,自己也应该要对她们好。
她在座位上拆了塑料膜包装后,拿起益力多,越过江喻的肩膀,手往前伸,几乎要把手臂搭在她的肩头,将触未触。
“?”
江喻回过头来,先对上的是她的眼睛,下一秒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说了一声谢谢,话刚出口,又莫名补了句:“你喜欢喝这个?”
“嗯。” 简溪顺口应着,而后收回手,思考了一下,起了身拿了一瓶放在柯岚的桌上,再走到于陇的位置搁在桌角。
江喻见她动作,才发现不止自己有,莫名其妙心下若有所失,说不清道不明。
冷飕飕的晚自习,天外的黑盖过了本该的暗沉,比平时更浓,掩盖了酝酿的又一场暴雨,风又在准备了。简溪听到了很多——黑笔刮在纸上索索作响的熟悉的声音。
晚九点零四分,玻璃外开始刮起强风,呜呜作响。
晚九点零六分,暴雨再至。
晚九点零七分,班里和隔壁班停电,这两个班在楼梯口右边,左边的四个班却通电正常,班里的人还未来得及从题目里拔出来,柯岚已经拿起相机拍了好几张照片,顺便给于陇拍了个单人的。
外面还在下着暴雨,坠落在走廊上好多水,没有人走出去,班里渐渐像过年一样兴奋,简溪拿笔碰了碰前面的人,江喻回过头来,在周遭站起来的窸窸窣窣的同学之间,凑到她脸前,细细低语:“希望晚自习下课的时候不要下雨。”
“虽然我带了伞。” 江喻盯着她的鼻尖,将光阴一分为二。
简溪低笑摇摇头:“那我坏事了,我回不去了,干脆在教室待到天亮。”
“不是有……我吗。”江喻还没有说完,就被走廊上的声音盖了过去,是熊老师来了。
熊老师撑着伞,裤脚都湿了,外面走廊被泼水一样,她撑着伞走过来就说:“去楼上空教室自习,好了好了,不要吵啦哈。”说完扭头和隔壁班说:“楼上空教室自习孩子们。”
简溪很快抱着书游过人群,贴着墙壁避雨,滑了出去,快步往楼上走。一回头,就看到江喻跟在后面也跟了上来。
雨还在下,偶尔有闪电划破夜空。柯岚和于陇在后面追着,喊她们的名字:“喂!你们等等俺们啊!” 两人夹在抱着书的同学里,走动得快,很是高兴,雨狼狈得好玩。
简溪不大喜欢班里雨天里的味道,下雨的时候,男生身上总会飘来淡淡的酸味,她不喜欢,女生们似乎也一样。到了楼上空教室,大家都往前面坐,男生们便自然地留在了后面。
后来,简溪总想起一件好笑的事,高三下的时候大家的精神状态都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下午自习临近下课,会有人在教室最后的一小块长地上打羽毛球,座位上的人还在学习,到了春天有蚊,她们便拿着球拍来打蚊子,一团作乱,一团好玩,毕竟不能让日子就只剩下焦虑和紧张。
雨如瘟疫,一下子整个世界都湿透了,天气急速掉冷,好再大家都穿了外套,兴奋叽喳一会后,便也安静下来自习。周考要排名的,两周为一轮,熊老师说,要把它当作心态瓦解重塑到麻木的过程。
江喻有个习惯,不喜欢和别人共用吸管或杯子,哪怕都是女生,也总觉得不自在,她不习惯,习惯不了。
高二刚分班那会儿,柯岚和于陇找她一起点奶茶就发现了,当时三个人点了不同口味,想互相尝尝。但江喻不愿意,碰巧她当时感冒了,柯岚于陇还以为她是怕传染,后来才发现她在这方面是真有点洁癖。
【柯岚当时支着腮帮懒懒道:“好吧……”
于陇:“滚啊……”】
十点晚自习铃声响起时,空教室里没有人抬头,都还在学,学到忘我。直到零三分才开始有人离开,外面雨已经停了,简溪刚就拿了一本化学书和卷子上来,阖上笔就打算走了,她站起来的瞬间在思考要不要和江喻打声招呼?要不要和她打声招呼再走?
正琢磨着,江喻突然回过头,刚好对上她的目光,简溪站在那像在注视自己又不像在注视自己。
“你在干嘛?”江喻问。
简溪抱起书:“在想要不要和你打声招呼再走,还是直接走。”
江喻被她的坦诚逗笑了,当然,没有笑出来,而是问:“一起回去么?没有下雨了。”
简溪问了一下柯岚:“柯岚你要一起走吗?”柯岚脑袋还埋在题里,举起左手拜拜,含糊说道:“不了,我做完这道题。”
简溪抬头看了一下于陇,还在啃英语阅读,便无声和江喻对视了一眼,示意:走?她们便都先回到了教室里放书,江喻顺手抽了一个本,里面记了一些当天的错题的点和一切杂七杂八的知识,简溪照常也带了记录本和一张练习。
走进地铁站,今晚比平时的人要多一些。简溪坐到了一个位置,江喻便站在她前面,一手抓着扶手。
时间呈飞跃的状态,有点冷,简溪感觉世界开始眩晕起来,险些脑袋掉下来,口渴。
她稍稍犹豫,侧着头想了想,说了她自己听着都恍惚的一句话:“江喻,你有水吗?”
江喻看着她打架的眼皮,略作犹豫,反手拿下保温杯,旋开来递给她:“水温的。”
“谢谢”,简溪接下来,润了两口水,她没注意到立在她面前人睫毛底下的目光。江喻盯着她喝水时微微扬起的脖颈,忽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想掐住她的颈侧。下一瞬,她一怔,反应过来,我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另一边突然传来争吵声:“喂!你掐人屁股干什么!”声音涌起,地铁上的人都从手机里抬起头了,循声望去。
“我哪有……”
旁边的女生死死拽住那人的胳膊:“你敢说你没有!来找警察啊?”
两人越吵越凶,大叔急了,眼见要打人,江喻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简溪从座位上窜了出去,一把将那个女生拉到自己身后。
紧接着,周围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来,几个女生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把简溪和那个女生护在后面。
“干嘛!我可以是看到了!”
“我录下来了!姐妹我们陪你去。”
“你是人吗干出鬼子的事,你是鬼子吧?”
“……”
“咋地!还要打学生啊”一个穿风衣的姐姐把简溪推到后面:“妹儿你先走。”
正好到站了,门叮一声打开。简溪转身拉着江喻快步走出去,还忍不住小声骂了句:“傻叉吧那个老登,祝他一辈子带病长寿!”
江喻触碰到她的手腕,滚烫,好不真实。
地铁外,秋天落叶如雨,天色渐渐加快了变得昏黄与暗淡的脚步。
她忽而觉得城市那么大,如此稠密,连暗流涌动的一切,或水,或人,也是黑的、密的,她这才发觉,她其实根本不认识面前拉着她的手离开的人。
可至少,至少她知道了一瞬间的她。
简溪出来后脑袋依旧晕晕的,感觉自己将要感冒,过了闸机便松了江喻的手。外面下了细雨,她没有伞,好在江喻带了,于是两人躲在一个伞下,再次又走过银杏大道。
那么轻那么密的雨,如玫瑰色的夜,这会开学就入初秋,极不稳定,哇的一声就落叶挂风。
回到家后,江喻先回房间把这两天的记录本翻完。整个屋内只有她的房间在亮着,她想起保温杯里还有水便旋开来喝完了。
她从房间出来站在客厅的窗边,玻璃外城市的灯光细细碎碎地亮着,所有的一切都隐没在半明不暗的夜色里,未艾未央,包括从A到Z的单词,包括从无穷到有限的距离。
黯蓝的天色在久久的放松与发呆里终于被灯光点亮,是妈妈回来了。
她看到江喻在客厅休息,第一句问:“要不要吃点什么?怎么不开灯呢?”
江喻摇摇头,“不用了,妈。”
妈妈拿下包放在沙发上:“我想让你出国留学,当然如果你想照常高考,就去梨花女大上学,再去英国进修,你不是想去搞编导吗?不过这个非常非常非常累的哦……”
江喻其实早有过出国留学的念头,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 “不知道”。
姚雪银继续说道:“你不是想去做编导或制片人之类的事吗?本科阶段不用急着扎这个方向,优先选个能搭硬底盘的专业把基础打牢,等硕士阶段再做方向迁移完全来得及。”
“要是想早点闯出名气,大学的时候就可以试着入局自媒体短片,先从实操里攒点经验资产,哪怕初期试错也没关系,这些落地经验后续都是能变现的硬筹码。”
“虽然我和你爸分居了,但还是你爸,你去英国多少会帮你的。”
暑假的时候江喻已经把托福和驾照考完了,她今年七月份便成年了,凑着时间把驾照考了。江喻听到老妈一说到这社会化很浓的话就头疼,道:“再说吧,我目前想先高考,本科在国内读也好。”
姚雪银知道她的女儿成绩好,但高考对每一个学生都是残酷,高三对每一个学生都是苦的,她既然可以托举她少一掉这份痛苦,又何尝不可呢。她松了松肩:“要是能考上浙大复旦也好,你好好想想,我先去洗澡了。”
简溪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去找布洛芬吃,小姨看到她蔫蔫的样,走过来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发烧了?我帮你请假吧明天。“
简溪脑袋晕眩眩地沉重,低头,看到灯光在地上投下明明白白的亮影,而后说:“下午应该可以去。”
“得了吧不差这一天,等等我看看布洛芬过期没有。”小姨从她手里把药抽出来,细细找日期:“没有。”
“我先冲杯麦片你喝,垫垫肚子再吃药。” 小姨说着,从柜子上拿了袋麦片,撕开倒进杯子里,去饮水机接了热水。
简溪爬到沙发上把麦片灌了,头从晕晕开始过度到隐隐作痛,隔了十分钟才吞了药片,她撑着脑袋下了沙发,抱起阿浦便慢慢挪回房间去了。
无灯暗影里,简溪思考了一下,想起妈妈说的话,要常和人联系,才能与人有连接,才能交到朋友。
她拔起手机,点开和江喻的对话框,发了两人加联系方式的第一句话:“你的杯子记得洗一下,我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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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