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大雪。
温存醒来时已过了中午,屋里一片漆黑,安静到能听见雪片落在窗上的声音。
他缓缓坐起来,久违的浑身酸痛让他面容有一阵扭曲。他伸手打开床头灯,忽然一顿。
他看到自己中指上多了个戒指。
温存似乎还有些呆滞,意识含混不清,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取下戒指,看到内壁刻着三个字母:ZKL。
温存顿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抽象。
这枚戒指是他曾经随手放进淘宝购物车的,是他搜过一次有什么好看的男士婚戒,发现卡地亚的love经典款很好看,而且宽版他和左瞰临戴上都不会突兀,就加了进去。但是对他来说很贵,哪怕是基础款两枚也要三万块,他是准备做一段时间兼职之后买下来的。
温存重新把戒指戴回去,伸手揉了揉额头。
床头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五个字:修理费已偿。
他妈的,温存叹了口气,差点笑出来,他把纸条放回了抽屉。
他开始回想昨晚上发生的事情。
他没喝酒,所以他逐渐全都回想起来了,他回想起他说过的话,他们之间的一切接触,尤其是回想起最开始左瞰临要走,是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人家胳膊。
没有任何犹豫地,温存抬手在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
温存啊温存,你真的就那么饥渴吗?你就非要和他继续纠缠不清吗?!
还有,左瞰临你送这戒指是他妈什么意思?!
还有,这他妈的修理费,温存一阵头疼,修个热水器就要和他睡觉吗?简直荒谬!
他起来检查了一下房间,发现确实除了戒指和纸条之外这个男人没给他再留下任何东西。
温存整理了一下说不上来的心情,拉开窗帘,去洗漱吃饭。
在卫生间他换衣服照镜子,看到自己身上又是满身痕迹,他皮肤很容易留印子,有些一个星期都下不去。他洗漱完穿好长袖长裤,眼不见为净。并且提醒自己,不能再联系左瞰临,这一次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但要走的时候温存拉住了他,所以俩人都有责任,俩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再有下一次。
温存抓着自己的头发,深深觉得自己被左瞰临影响得十分彻底,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男人拎着他的脖子要往落地窗走的场景,以及自己那拙劣到可笑的技术活儿。
什么东西一段时间不学都容易生涩,当然也包括这个。就算他曾胡言乱语过要和楼复新睡觉的话,但他知道他俩睡不到一块儿去,就算楼真的想和他试,到最后关头他也会拒绝。原因很简单,在认识左瞰临之前,温存也没有过□□,他的一切都是左瞰临引领的,他在这方面所有的认知和体验全离不开左瞰临,他像是缺了一半的器具,只有左瞰临过来才能生效。
温存对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十分懊恼,他质问自己他所滋生的**究竟是什么,他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器具,每一个漏洞里都塞满了各种披着**皮囊的情绪,爱、不甘、不舍、痛苦、懊悔、愤怒、哀伤、绝望、吝啬、困顿、茫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说那些拯救者的精神充满漏洞,他们在每个漏洞里塞进自己的妄想,他们把这种填塞物称为上帝。对了,是妄想啊,这一切都是妄想。
他妄想左瞰临,妄想与他的关系,妄想与他的亲密,妄想能获得他的爱与垂怜,他不可能得到,他无能得到。多么精准的词汇,道尽了他的卑怯。
可是,他的手上也有戒指吗?他的戒指里也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吗?他在我睡梦中,给我戴上了刻着他名字的戒指,难道不叫**我吗?
如果真的不爱我,我该去追寻谁呢?追寻上帝,追寻真理,追寻那些先贤哲人,追寻那些自己看不懂的书,我真的没有自我了吗?
我给他下跪,我说尽了求饶的话,却是为了让他别离开,可是难道不是我提出的分手吗?我到底在做什么呢?我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伟大,很果决呢?
范征说对了吧,我是个什么东西呢?
楼复新来敲门的时候,温存就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地上堆满了书,散乱无章。楼复新进来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落脚。
他实在看不过去,摇摇头,开始蹲下整理。
温存给他开门之后,又顺着原来那屁股大的空地儿坐了回去,像一朵静待腐烂的蘑菇。
“你拿出这么多书做什么?这是自己买的还是图书馆借的?”
温存没搭理。
“有印章的是借的吧?我给你分类了。哲学和心理学分开,文学放一类,你是习惯按照篇幅还是作者?”
温存没搭理。
“那我按照篇幅分吧,对了,陀翁和托翁的总要分开吧?”
温存终于有了反应,“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语速很慢,有气无力的,看过来时,楼复新发现他睡衣扣子还扣错了,露出的脖颈里都是痕迹。
楼复新脸色一变,过去揪住他衣服,伸手撸起他衣袖,看他胳膊上都是斑斑点点,“你找男人了?!”
“啧,说话!”他摇晃着温存肩膀,又拍了拍他的脸,“找的什么人?干净吗?温存!”
温存迫不得已回神,说道:“修热水器的。”
楼复新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你就寂寞成这样!”
他抓着温存胳膊:“起来,去医院检查!”
“哎——别拽别拽!”温存叹气,仰头看他:“是左瞰临啊,楼哥。”
“那你说什么修热水器的?”
“昨晚上热水器坏了,我打给的物业,谁知道是他来了,他修好了,但是没有走。”
楼复新无奈摇摇头,重新蹲下来,“你吃饭了没?”
温存:“我饿了,你是来给我包饺子的吗?”
“我联系不上你。”楼复新说:“你那两个不在国内的朋友,电话打到我这里了,要我来看你,你既然没事,不如给他们回个消息。”
温存:“我知道了。”
“冰箱有食材吗?我去做饭。”
“有吧,方便面也成。”
楼复新把书抱到茶几上,“你俩复合了?”
“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知道,可能他只是想睡我。”
楼复新打开了厨房的门,拿厨具,干脆把食材就放在客厅的饭桌上整理,他一边剪掉蔬菜不新鲜的部分,比如上海青最外层的叶子总是最先发黄,一边看着温存,看他那不太聪明的状态,楼复新真担心他会突然发精神病脱光了出去裸奔。
“他没说和你复合,为什么要睡你?”楼复新语气里略带讥讽:“他不是一个很负责的男人么。”
温存伸了下懒腰,依旧浑身酸痛,疼得他龇牙咧嘴,“楼哥,你还是很讨厌他嘛?”
楼复新停顿了一会儿,“我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更何况我不该恨他,我实在没理由恨他。”
温存扭头看向楼复新。
“我不是不能想通,我爸当时对着局长开枪,如果不是他挡了一下,我爸就会刺杀成功,成为臭名昭著的叛徒,跳楼也无法消除他叛徒的罪名,他会被永远挂在人类世界的耻辱柱上。”
“他其实能躲开那一枪不是吗?你的男人你肯定比我了解。”
“所以,温存,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枪是他故意挨的。”
楼复新他父亲死亡档案里写的是:因故去世。
基地人的身份一向保密,案件里没有给他安排明确的汇报身份(案件结束时报告里必须详细交代的身份),只用“特殊人员”一笔带过即可。左瞰临当时替局长挡子弹,以他的能力完全能躲过这一枪,当然,他更有能力直接把楼父打死。但无论是把楼父打死,还是眼睁睁看着他打死局长,楼父都注定会落实罪名。
但他选择了吃枪子儿。
他用这一枪提醒了楼锐廉,楼复新的父亲,让后者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他还有最后的机会——他选择用跳楼保全了名声。
他铁定是活不成了,但他的家人还要活下去,左瞰临显然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如若不然,楼锐廉会成为一个全民皆知的叛徒,也会影响他的妻儿老小,包括楼复新在教育界也会受到严重影响,甚至他身上的政治身份挂名也会被剔除。
“温存,我一直没说这个事情,是因为当局者迷,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想,我害怕这个话题,所以一直在逃避,直到我走出悲伤,我才清楚,左瞰临是一个很有魄力、内心世界很强大的人,他的人格十分高尚。”楼复新叹了口气:“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大概是我最没有逻辑的表达,很抱歉,我此时心绪有些混乱,所以影响了表达,希望我说的这些话能被你听懂。”
温存:“我听懂了。”
温存看起来也很失魂落魄,好半晌,他喉结滚动一番,说道:“我完全没想到……”
没想到曾经让他心疼的无以复加的枪伤,居然是左瞰临为了保全一个人的名声,而自愿制造出来的。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境,他比楼复新更无法表达清楚。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警局内部有我的朋友,这件事全程当时有很多人看到,那是个大案子,出动了很多警力。”
“温存,左瞰临他,有一个非常高尚深远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