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再次和清水见面时,就是去告诉他,自己已经和左瞰临分手的消息。他不需要去询问清水的联系方式,只需要在他常坐的位置留一张便签,写下:见一面吧。
第二天他就见到了清水。
这一次两人相视很久都没说话。
清水的脸色看起来还是那么苍白,纵使技术成熟的手术,显然也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摧残与伤害,他的嘴唇没有血色,眼神也充斥着疲惫。
还是清水率先打破平静,说他的手术很顺利,很快就可以进行下一项,去匹配外置子宫,这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可能要花几年的时间,基地要不断测试,把排异反应降到最低,以便于让他的身体发挥出最大的能力和最长远的寿命。
如果是在基地,按照□□的说法,用“耐久”这个词其实更为恰当。
“冯老退休之后,所有的工程都加速了,原来他还在位的时候,这件事情不会这么快就有结果。”清水说:“如果你好奇基地的事情,可以找冯老下棋,我在那里给你买一栋房子。”
“不用。”温存:“你不用想办法补偿我,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那是你自己的课题,不是我的。”
温存站起身来,他的通知已经说完了,最后他看向清水,合上手里那本几刷的《刀锋》,开口:“清水。”
“嗯?”
“祝你好运。”
“谢谢。”
他从图书馆出去,遇到虞诚,被堵在那聊了几句,他看到有人偷拍他,还拿着相机。
他不确定是不是在偷拍他,因为图书馆门口总是人来人往,不过他没心思思考这些,敷衍几句就离开了。
他也在想,为什么他要分手?这件事还有什么其他的解决方式了吗?有没有一种皆大欢喜的,不会让任何人痛苦难堪的结局?
没有,因为已经有人经历过痛苦了。
他接受了听上去无法接受的事实,他觉得他无法继续和左瞰临在一起,让这件事成为横亘在二人其中的,无法跨越的沟渠。
他疲惫不堪,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活力。
他矛盾不堪,想随时随地睡下,又不想孤身一人。
他艰难地熬着这个漫长的寒假,他开始害怕这空旷的房间和寂静的夜晚。
他像一个原本无辜但被卷入风暴的可怜的旅者,他是一个手无寸铁被掠夺与袭击的路人。
他又去找楼复新,甚至妄图把他当成依靠。
他在楼复新的沙发上,瘫在那,趴在那,躺在那。他在干净洁白的沙发里翻滚,把沙发垫弄得褶皱成一团。
他在这里阅读书籍,吃喝拉撒,吃着楼复新照着食谱给他做的不伦不类难以下咽的餐饭。
他看楼复新做了书签和笔记的书,把书签移位,在笔记旁边写下狗屁不通的标注。
他站在教授的书架前,对着满墙满架的书评头论足,最后找到一本自己看过的抱在怀里,读也不读。
他狂喝楼复新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呕吐进医院输液喝到不省人事差点窒息,喝到楼复新把所有的酒精饮料都藏进酒柜锁得严严实实。
他终于和鹦鹉混熟了,他试图更改它的名字。叫它“犹大”,他说“你这叛徒!”
最后鹦鹉学会了这句话,张口“上帝保佑”,闭口“你这叛徒”。
楼复新无奈摇摇头,把鹦鹉挂了起来,然后把趴在地上的温存抱到沙发上,“晚上吃什么,小少爷。”
温存搂住他的脖子,“楼哥。”
“嗯?”楼复新把他放下,温存还搂着他,他只能弓着腰,“我要去做饭了。”
温存咬住他的耳朵,用牙齿捻了捻。
“别闹了。”楼复新有些不适地躲开。
“你不想要我吗?是不是觉得我脏。”
“温存,你看我像趁人之危的人吗?”
“你果然不喜欢我啊。”
“我还是有点喜欢你的,但喜欢的是正常时候的你。”楼复新在他身后放了个抱枕,又摸摸他的头,“现在这样疯疯癫癫的你我可一点也不喜欢。”
“我恢复正常你就肯喜欢我吗?”
楼复新摇头:“我干嘛要和一个不爱我的人有那么深的羁绊呢温存,我没有那种爱好。”
“那我爱谁?我爱谁?”
楼复新:“你自己心里清楚。”
温存在那里流泪,无声地就哭了出来。他看起来无比憔悴,双眼通红,像是失去了灵魂的负了伤的玩偶。
楼复新就抱住他,用头抵着他的头,不断抚摸他的后背,轻声道:“别哭了,温存,别哭了。”
“可是我难受。”
“读书不好吗?不是要寻找真理吗?读吧,一直读下去,有不懂的地方我讲给你。”
“可是我觉得很空。”温存说:“我不舒服。”
他的语言已经贫瘠又匮乏,失去了一切修饰的能力,他甚至不能矫揉造作一番了,他只想保留最基本的,最原始的本能。会饿,会痛,会困,会累。
“我老了,我老了呀。”
“你才19岁,傻子。”
“那又怎么样呢,我就是老了呀。他夺走了我很多年,一定是这样的,我感觉时间在成倍成倍地跑,它们在逃逸,我追不上,呜呜,我追不上。”
“和他说吧,温存,不要自己扛。”
温存摇头,靠在楼复新的怀里,他忽然就想起了米兰昆德拉那本《不能承受生命之轻》——使命?特蕾莎,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我没有使命。任何人都没有使命。当你发现自己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使命时,便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这不是他的使命,他不高尚,不伟大,他甚至没有美德。他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心甘情愿自我牺牲的人让步?这不是他的使命,如果这不是他的使命,他就能解脱。现在,他如同被困在囹圄之中,他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痛苦,比那龌龊糟烂的童年还要更甚数万倍的痛苦,他甚至没有梳理这份痛苦的能力。
所以他现在脑海里只有两件事,毁灭世界或者杀掉自己。
他相信无数落魄到他这种程度的人都曾经有过这两种想法,这两种并不矛盾且存在着包含关系甚至可以一并进行的想法。
他甚至想要呕吐,想闭过气去,他一直在思考如何让自己停止思考,他只能给出以上两种答案,终究还是自我的毁灭。
“对不起啊楼哥,我为什么要这样拖累你呢,你也并不轻松,我太任性了,我太任性了。”
楼复新正在研究炖排骨怎么做,“排骨要添多少汤?适量是多少?”
“水没过排骨,你火太大了,这样很快就会烧干,排骨就咬不烂。”
“你在这陪我。”楼复新说:“你把椅子搬过来坐在这儿。”
“楼哥,你怕我自杀吗?”
“我当然希望你能振作,温存,你的路还那么长呢。”
“我已经不想再面对他了。”
“可是你连真相都不告诉他,这对他公平吗?”
温存没说话,他有些茫然地看向窗外,“他会怎么解决呢?他比我成熟,比我果断。”
可是当他得知,那样强大的人,在他心目中最强大的人,温存甚至想不到什么人比他更强大。
这样的人,是作为实验品生下来,并且还要继续承受那种罪恶的,下作的使命。
他温存什么都做不了,他不仅无法抗衡基地这样的庞然大物,甚至没有进去看一眼的资格。
他也没有那种优秀的基因,他连成为母体的资格都没有。
他更不想看到左瞰临无力不敌的一面,这甚至在他的想象中都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呼吸困难,陷入了无望与痛苦之中。
他坐在地上,好半晌才看清楼复新正站在他面前,试图把他拉起来。
“我起不来了。”他哽咽着说:“我再也不想睁开眼看清这个世界了。”
他听到楼复新说:“可怜的孩子,在你还没能找到真理的时候,你发现了它,又搁置了它,抛弃了它,走向了一条漆黑的道路。”
我曾经觉得他是我的信仰呢。温存暗暗地想,可是现在他的信仰崩塌了,他从未有哪一刻感觉到人生竟如此荒诞。
人类短暂的寿数放入历史长河里,不过微不足道的一瞬间,可人也许就只活那么几个瞬间。在那么多人几十年甚至百年的岁月里,又有谁能事无巨细记下一切?不可能的,起码他认为不可能,他们就只会记住那样的几个重要时刻,一直记到生命尽头,直到死亡时意识消散,他会在那一刻忘记左瞰临,忘记这荒唐又可悲的一切,陷入永恒的、岿然不动的寂静当中。
就如同漂浮在宇宙中燃烧殆尽的恒星,它会坍缩,会黯然失色。也许这天上闪烁的星星,早就在不可计数的光年前陨灭,所谓的星光,不过是光的一场漫长路程,他要找寻的那颗星斗早已消亡。
真理随着他的信仰一并坍塌,他几乎陷入了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是危险的,它在随时随地给人设下毁灭的陷阱,在人最脆弱的时候攻破其防线。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楼复新也曾经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泥潭,他甚至有很短暂的时刻把温存当作救赎,那种能把他淹没的无助与绝望,并不是一种多么罕见的情绪,它在每个不幸的世人身上都有应验。
但人们终将走出一切困境,这就是人类有别于其他一切已发现的生物,人类与它们有着最本质的区别。
走出困境的唯一前提,是只要活着。
温存睡着了,楼复新在他睡前喝的牛奶里加入了一点安眠药,不会伤害身体,只是会强制他睡过去,不然他可能会整晚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昏昏沉沉睡去,没一会儿就开始做噩梦,嘴里哭着念左瞰临的名字。
楼复新把人抱去客房,给他盖好被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他脸上有一种并不明显的怜惜,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察觉到。他大多时候情绪冷漠而内敛,而且几乎没有朋友,在他习惯独行的人生里,他甚少去试图体会他人的情绪。
他的同情中有一丝遗憾与忧伤,像是在喟叹一个拥有着神性与宗教哲学天赋的孩子被拉下神坛,在他画地为牢的世俗爱恋里经受着痛苦与悲观。而他的崇高与神性反而使得他进一步束缚了自身,让他不自觉陷入名为道德的底线之中,让他持续坠落消沉。
他的后退与割舍加剧了他的痛苦,让他意识到他对自己的爱人也是有愧的,这种愧疚再次给了他重重一击。
想清楚这些,楼复新就能完全明白,为什么一个正在追逐真理的孩子会让自己陷入黑暗中。
他给温存盖好被子,熄了灯,默默退出了房间。
人总要消化自己的痛苦,像面对不喜欢又不得不咽下的餐饭那样,一口口咽下去,有时为了不让自己噎死,还免不了要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