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时令回答,秦许自顾自说道:“他在给褚山的信里写道‘秦许此人,心术不正,留于朝堂,恐生祸患’,哈哈哈哈……”
“心术不正,恐生祸患……他自己光风霁月,就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光明磊落,若不是他奉劝我去科考,我何至于此,自褚山上位后,朝堂风气日渐败坏,这些他又不是不知道!在我向他求助的时候,他居然让我去走一条明知不可能的路,在我依靠自己的手段在朝堂上占据了一席之位以后,他却又说我‘心术不正,恐生祸患’?哈,话都让他说尽了,最后还要向我挥刀……要是他当年把我留在了军中,要是他当年荐了我去当官……我又何至于此!”
秦许:“都是他的错,这就是他的罪!”
再没什么好说的了——时令一直在被仇恨所裹挟,跌跌撞撞走到如今这步,才明白所有深仇大恨的起承转合,到头来不过就是那么一点事,在茶馆里都不值得别人一盏茶的唏嘘时光。
他掂掂卷轴的分量,细细查看了一番——秦许画技不错,画上的人纤毫毕现,神态逼真,画纸本身也很考究,用料不凡,可以说是一件不错的藏品——透过这幅画,时令仿佛看见了褚峰被围困于悬崖之上的情态,看见了他拼死突出重围的英姿。
但是——
“我娘亲她生性好洁,估计不愿意我父王被你这个肮脏的人画于纸上,所以,我还是将它和你一起送下去,给二老赔罪吧。”
话毕,时令两指轻巧的一错,一簇火苗于画布边缘悠悠燃起,时令将它悬于断崖之上,莹莹的火光映亮了秦许苍白的脸。
“不要,不要烧……”他那早已经凝滞的身体居然又重新挣动了起来,徒劳无功的想要抓住那旺盛的火苗。
火势越发旺盛,火苗跳动间,时令似乎看见了画中人的微笑,于是他也微笑了起来,纵手一放,那一点燃烧着的亮光就义无反顾的,直奔人间。
秦许大叫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将自己瞪离了断崖的残石,追着那一点火光,下了地狱。
十五年前,褚峰于断崖之上被重伤,时令于断崖之下九死一生,而这一次,该是秦许于断崖之下,死无葬生之地了。
老天从来公平的很。
大仇得报,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自在萦绕在时令心头,心情一放松,身体上的疲态开始显现。
回程的路上,时令越走越慢,双脚如有千斤重,每抬一步都跟挖骨噬髓似的——因着担心谢章柏,时令想尽快赶回去,一使力,这才发现,他根本用不了无影步。
与此同时,肩膀,胸膛,乃至五脏内腑,开始烧灼起来——时令一头冷汗的栽倒在地,昏迷之前心里想:完了,跟秦许耽搁的时间太长,究玉粉的效用减退了。
老天爷果然是公平的。
上一次陷入困境,恍惚间他听到了顾离尘的声音,还梦见了人家,这回在昏迷不醒之中,他只迷迷糊糊的听见了一声愤怒的“褚时!”,此后再无任何声响,寂静如雪。
时令残存的一点神智,忽悠的想:谁叫他来着?听起来像顾离尘的声音。
念头才起又被他自己否决掉——顾离尘还在洛平养伤呢,怎么可能会在京城呢。
而且,“褚时”这个名字天下间也没有几个人知道,顾离尘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心中的一点期冀被时令严丝合缝的消灭掉,他不由得难过起来,同时又很庆幸——还好没有牵连到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思绪犹如麦草,大风过后,一浪接着一浪。
时令想,要是这次有命回去,一定要跟顾离尘说清楚,身世,心意,一样也不能落下,顾离尘可能会生气,但是凭借自己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一定可以哄好顾离尘……
然后再拉着顾离尘去见林斜阳和何云,还有苏奚他们,非得把名分定下来不可,还有管乐……哦,管乐可能还在生气,得准备一份道歉的礼物,务必得把管乐哄的服服帖帖,至于王爷的身份,不要也罢……再然后,就只剩下跟顾离尘安逸舒适的生活了。
这样惬意轻松的生活,时令以前从来不敢想——每每有这样的念想,只要得知仇人还在逍遥快活,他就不敢去想,不敢让自己“太过惬意”。
只要让他活着回去……
施严华托着腮,一脸探究的看着床上的时令,纳闷:“他这是干什么呢?脸皱得像个小老头儿似的。”
马苗方打开施严华戳弄时令脸的手指,一屁股挤开他,“起开,别对小王爷动手动脚的。”
杨云潘伸头瞧了一眼,道:“王爷重伤缠身,此刻怕是陷入了梦魇中。”话罢,又意味深长的审视了一眼施严华。
施严华不自在的走开了,末了,颇不服气的辩驳,“盯我干什么,他只是晕倒在我家门口,又不是我害的……再说了,时令是我的表侄子,我是他的表叔,我认识他的时间可比你认识他的时间多多了,拽什么啊……”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极为小声,但还是被杨云潘听见了,他淡淡的一瞥施严华,“王爷出生的时候我抱过。”
施严华白眼一翻,深觉幼稚,道:“我跟我表侄子钻过树林。”
杨云潘:“王爷在我肩上撒过尿。”
施严华:“我们同榻而眠过!”
曾经一起住在施府相邻的房间里——四舍五入,就是同榻!
“王爷穿过我买的衣服。”
“时令教过我武功!”
“我喂王爷吃过饭。”
“我……我……”施严华想不起来了,他毕竟跟时令认识没多久,也许小时候见过,但都忘光了,马苗方终于忍不住了,横插在两人中间,无奈的道:“停!你们幼稚不幼稚,你,施大人,二十好几了吧,你,杨……”
杨云潘居高临下的扫视过来,马苗方顿时气弱,但还是坚强着说完了:“杨总兵,您四十好几了吧,孩子都有了,跟人置什么气呀,闲的。”
马苗方不便言说——这两人或多或少都跟小王爷有关系,只有自己,跟小王爷毫无交集,待小王爷醒过来,怕是都不会记得他。
这种痛苦,他跟谁说去。
这时,时令手指轻微的一动,眼皮眨了两下。
马苗方极为敏锐,立时发现:“等!小王爷好像要醒了!”
于是众人歇战,同时屏声静气的凝视着时令。
时令艰难摆脱了梦魇,一睁眼,三张大脸齐齐入眼——他心头咯噔一下,疑心自己是不是还没有摆脱梦境,否则怎么会看见如此惊悚的景象。
再一凝神,他认出了其中一张熟悉的脸。
“……施大人?”
“哎嘿!”施严华喜笑颜开,“我就说他肯定首先认出我吧,哈哈。”
杨云潘和马苗方默契的一抬胳膊肘,把施严华再此挤到一边去了,杨云潘凑过来,轻声问:“王爷,您终于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王——爷?
时令眨眨眼,确信自己没听错。
眼前这个方脸大汉,还有旁边那个双眼冒光的小伙子,叫他,王爷?
此番场景超出了时令的应对范围,未免多说多错,他只好闭口不言。
马苗方眼巴巴的看着时令,有点着急:“小王爷?你说话啊。”
还是施严华,他挥舞着一把折扇,施施然的挤进来,“闪开,他被你们吓着了,让我来跟他说。”
一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后,施严华将此中详情细细说了个清楚,末了,他喝光一大盏茶后,总结:“现在京城都已经传遍了,皇上已经下旨让你袭成王位,喏,咱们现在就在新整修的武安王府里,还有秦许,他干的恶事已经天下皆知,罪名再加一等,杨总兵手下的几个将士已经加入了单统领的搜捕大队,咱们人多势众,不怕找不见他,你放心。”
时令眨眨眼,仍然不发一言。
施严华叹口气,小心的拍拍时令的肩膀,安慰他:“我知道,立马让你接受这些是强人所难了点,但宗人府已经验明了身份,你的确是我表哥的血脉,这是千真万确的!”
“时令……不,褚时,我先前与你相识时只觉得亲近,没想到咱们之间还能有这样一层血脉关系,峰表哥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有多高兴。”
时令垂下眼,依稀有了点伤心的样子。
马苗方眼泪汪汪,一时情绪上头,“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呜呜呜,小王爷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呜呜呜呜呜……”
时令:“……”
马苗方是褚峰捡回来的,只比时令大两岁,在时令出生之前,一直被养在王府里,由林清亲自照顾,后时令出生以后,他又被褚峰接去,亲自教养,两个小孩一直没有机会待在一处——为着褚峰亲自养育他的恩情,马苗方很是感激,对时令又有着微妙的歉疚。
褚峰死后,他被杨云潘养大,但内里对褚峰的感情一直没变,此刻全数转移到了时令的身上,他哭的踉踉跄跄:“小王爷……呜呜呜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啊呜呜呜……”
时令:“唔……”
的确是不记得了,两三岁的小孩子,哪能记事。
杨云潘期待的凑过头来,“我呢,王爷,还记得我么?”
时令抬眼,仔细的看着杨云潘,摇了摇头。
杨云潘脸上的失望清晰可见,不过又很快的扬起笑容,“没关系,没关系,回来了就好。”
其实杨云潘他还是记得的,当年的一些事和人,时令比谁都清楚,但是由于一些原因——比如为了合理的解释他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找回来的原因——他必须得装着对之前的事毫无记忆。
时令原想着大仇得报之后就远走高飞,从此之后跟朝廷皇家再无关联,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既然身份已然暴露,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尽力把这事儿圆得合理一点。
他伤得很重,全身上下大概只有头能动,未免打扰太多,杨云潘做主,整个武安王府闭门谢客,将那蠢蠢欲动别有用心的人挡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