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间落在了单万柯的脊背上。
他闭了闭眼睛,知道自己此举实在有失谨慎——皇帝向来喜怒无常,时常脑子抽疯的乱杀人,他这番话本没有什么问题,怕就怕皇帝觉得他有逼迫之意,一怒之下先杀了自己就不妙了。
好在褚山凝神了单万柯一会儿就移开了目光,后者肩膀一松,心下泄了一口气,知道皇帝把杀心放下了。
半晌,褚山才开口道:“此事不急,谋反之事尚没定论,叫那些臣子不要乱传,嘴闭不上的就让禁卫军帮一帮,左右写折子也不需要嘴,留下手也是一样的为朝廷尽忠。”
单万柯心下一寒,皇上这是铁定要保秦许了。
“是。”
褚山拿起茶盏,拨拨茶叶,漫不经心道:“秦许在府里怎么样?”
单万柯道:“自那日被软禁在府以后,整日里看书遛鸟,闲适快活。”
“闲适快活……”褚山品了品这四个字,蓦然冷笑一声,“他倒好心情,明日带他来见朕……偷偷的。”
“是。”
“臣告退。”
宰相府位于皇城边,是朝廷官员府邸中距离皇城最近的一座宅邸,出入皇城不过一顿饭的光景。早年间秦许崇尚节俭,住的地方朴素的跟寻常百姓之家无甚区别,皇帝为此欣然垂泪,深觉秦许此人是个肱骨之臣,于是以嘉奖之名赐了秦许一处美轮美奂的大宅子,也就是如今的这一座宰相府。
哪想到如今这座宅子被皇城军明里暗里的围了个水泄不通,府里日常买菜的伙计每次从皇城军手里接过瓜果蔬菜的时候都战战兢兢,深怕军爷一个不小心,那把腰间的长剑就要刺穿他那窄小的心口,于是围困多日之后,买菜的小伙计就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反观府里的主人就淡定得多了,秦许在又一次吃饱喝足之后钻进了书房,暗中监视着他的人打了个呵欠,知道这位又是去书房里画画了——每天都是这样,秦许好似不知道自己被软禁了一般,每天饭是一顿不落的吃,吃喝玩乐样样都来,眼见着是一天胖过一天。
书房里,秦许果然是在画画。
他铺开宣纸,研好了磨,调好了色,一手执笔,一手扶袖,真事儿似的装模作样——书房的一面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纸,全都是他这段时间装模作样弄出来的,这些画纸乍一看眼花缭乱,形形色色,仔细看才发现画的内容都是一样的,无一例外的都是人像,而且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身披铠甲,单手执剑,骑在一匹高高扬起的马上,目光俊毅,眼望前方,身后是一处断崖,而他孤身一人,毫无畏怯之态,持剑迎敌。
秦许正在画的这一张,人像的轮廓已初具雏形,他碾碾笔尖,轻车熟路的在画上添砖加瓦,落笔随意,三两下间就描摹出画中人的神情——好像这幅画他已画过无数次一样。
书房的暗门就在此时被打开,一个佝偻的身形从里面钻出来,无声跪地。
“主子。”
秦许的笔尖没有停顿,仿佛没有看见书房中凭空出现的人。
“来了。”
秦许低声道:“比昨日晚了许多。”
来人低头,“不知为何,单万柯今日亲自坐镇,以防万一,属下多等了一段时间,所以……来晚了。”
“哼,单万柯那个武夫,从前不声不响的作壁上观,以为他是个不关己事不出手的保命派,没想到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险些击中我的七寸,是个人才。”
来人抬起头来,凝重道:“不止单万柯,经过此事,朝廷中还有许多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跳了出来,纷纷上书皇帝,要求严办……您。”
秦许换了支笔,重新调了色,反复着墨,漫不经心的问:“咱们的人呢,反水的有多少?”
“以郑清为首,有七个人。”
“郑清……”秦许不屑道:“当初上赶着求庇佑的是他,如今看我式微了,第一个反水的也是他,皇帝的疑心病不是一天两天了,以为投靠他就有好日子过吗?天真。”
“他们对主子如此三心二意,要不要……”来人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动作狠辣。
秦许制止道:“先不要,这些人我留着有用……另外暗中搞事的那拨人呢,抓到了吗?”
闻言,来人再次低下了头。
“他们从城外逃到了城里,我被单万柯围住无法脱身,丁宣错信了郑清,我们人手不够,让他们……逃掉了。”
秦许抬眼,从目光中渗出了一丝不满,刺得来人脊背弯曲,“你们苍云山一脉的传人居然会对付不了普通的江湖人士?渐春山,你也学会跟我打太极了?”
渐春山额头触地,沉声道:“主子,不是属下不尽力,实在是对方也会苍云山的心法,跟我相比,对方的心法似乎更为浑厚纯净,我怀疑……他们跟苍云山也有关系。”
“哦,”秦许笔尖一顿,颇为意外,“苍云山祖训,门人终生不得入世,如有违者,逐出师门,对方也跟你一样,被苍云山丢出来了?”
被人提及痛楚,渐春山眼也不眨,气息平稳,“属下觉得不像,对方是南望馆的掌门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声名鹊起,那时候苍云山并没有符合年纪的弟子被逐出师门。”
“且他只有心法与我同出一脉,其他的都不是出自苍云山,此人许是机缘巧合被苍云山的弟子传授过心法,而那个弟子应该与苍云山关系匪浅。”
“顾离尘……”秦许琢磨了一下,道:“当初他来京城的时候我羽翼未丰,只得任凭他一手建立起了名震江湖的南望馆,后来我观他行事作风,觉得他不会坏我大事,这才留他至今,没想到……到底还是留了个祸害出来。”
渐春山:“从另一个方面想,这对主子也是好事,正好有借口把这些江湖势力从京城连根拔起,从此京城就是铁板一块了,谁也威胁不到主子的安全。”
“他们当真从京城撤走了么?”秦许复又提笔,这幅画已接近尾声,只需再稍加点缀即可。
闻言,渐春山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小心的放在了书桌上,“郑清撤兵之后,我带人追查到了清雅园,里面有一所宅子,是早年间一个富贵商人买的,从来也没有人住过。我带人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了住过人的痕迹和这一封信。”
看得出来这封信是随手写的,连个信封都没有,只在一张大纸上留下了疏放潇洒的四个大字——“来日方长。”
秦许几乎要被气笑了,他重重的一搁笔,扫开这张“毫无诚意”的“坦白信”,“竖子敢尔。”
渐春山劝道:“主子不必动怒,他们也知道京城不是好待的 ,所以早早的逃走了,等咱们脱离了眼下的掣肘,天南海北的还不是任咱们追杀。”
秦许一副画作结束,双手背在身后,极有耐心的等着纸张干透,同时对渐春山道:“明天你不必再过来了,等我传信。”
秦许被困的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来汇报外面的消息,这还是第一次秦许主动让他不要过来,渐春山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主子这是……”
秦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成竹在胸的道:“上面那位坐不住了,急着请我去跟他喝茶呢。”
青枫城书斋,距离时令一行人回来已经有两天了。
这两天里,时令整日里无精打采,身形委顿,除了刚回来的时候抱过团子,跟何云说过两句话,其他时候不是躺在书斋二楼的躺椅上就是躺在一楼的书架顶子上,像只沉迷睡觉的猫咪,翻个身都懒得动。
这天下午,何云伸着懒腰从楼梯上下来,顺手逮住要跟着苏奚一起跑出去的团子,问:“你令哥哥呢?”
团子挣开何云的手,飞快的回:“在第二排第三架的顶上睡觉呢。”
“等等,”何云闪身拦在团子面前,“着急忙慌的上哪儿去?”
团子被他堵住,撇撇嘴,很是着急,“奚哥哥和小钰哥哥要出去玩儿,我跟他们一起去!云哥哥你快让开呀!”
小孩儿不知道哥哥们要上哪儿去,只知道要出去玩儿,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来说,玩儿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玩儿就对了,何云很知道这个道理,于是顺带着拉住一旁的寒钰,问:“你们上哪儿玩去?”
寒钰摸摸头脑,茫然的回:“我也不知道,奚哥没说。”
已经走到门外的苏奚屁股一凉,顿觉不好,腿脚一阵倒腾 ,企图把双腿当作 马腿来用,不过人家是四条腿着地,他只有两条腿,于是不出意外的被追上了。
何云一把扣住苏奚的手腕,阴森森的,“你要带他们,去哪儿玩儿呀?”
苏奚笑呵呵的,很是乖顺,“年节不是要到了吗,我就……带他们去买点年货……”
寒钰牵着兴冲冲的团子走过来,正好听见这句话,天真诚实又善良的他于是纠正道:“奚哥,年货不是昨天就买过了么,有一大堆呢,楼上都放不下了。”
苏奚:“……”
何云手上加力,再次阴森森的问:“再说一遍,上哪儿去。”
“呃……”苏奚拿着扇子挡在额前,一对眼珠子乱转,冥思苦想,何云跟他相识多少年了,这幅德行一看就是准备编瞎话,他把苏奚的手腕翻折到背后,逼问的架势快赶上刑讯逼供了,痛的苏奚嗷嗷直叫唤,“……啊,痛痛痛,痛,放手!”
“老实交待,我就放手。”
“你先放,我再说。”
何云不吃这套,非常淡定,“你先说,我再放。”
团子左右看看,觉得苏奚实在惨——令哥哥说过,为了亲人的幸福,做什么都可以。于是他痛快的忘记了自己半刻钟前才做过的约定,奶气十足的大声道:“奚哥哥说,要带我们去丽春院看美女姐姐。”
“……”
“……”
“……”
在场的人俱是震惊,寒钰惊讶的眉毛乱飞—— 他家教森严,风月场所一概不能涉足,否则打断他的腿!
苏奚一把捂住脸,觉得人生实在艰难,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自己人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