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苏宅的这几天里,管乐没有闲着,南望馆有自己独特的接收消息的方式,因此京城里发生的大小事件,只要他想,都能通过一些渠道知道。
落座的时候,他本想坐在顾离尘下首——在他的设想中,顾离尘应该会坐在离时令最近的位置,哪知道顾离尘今天居然一反常态的选了个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坐下了,而时令没有丝毫反应。
这两人不知道在搞什么,管乐摸摸鼻子,只好自己坐在了上首,旁边就是时令。
知道时令着急事态的发展,他没有卖关子,把收到的消息一股脑的全说了出来。
“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就在我们从丁宣手里逃出来的那天,单万柯一直待在在皇宫里,直至深夜才悄然出宫,然后秘密调动了禁卫军,包围了城外的私兵营和城里的京泰酒楼,那个酒楼早就被封起来了,里面没什么人,所以不足为惧。难办的是城外的兵营,单万柯的动作其实挺快,在秦许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把山头围了,想搞劝降那一套,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在收编的过程中,禁卫军突然被反扑,事出突然,单万柯也没想到对方居然鱼死网破,两方人在城外杀了个昏天黑地,禁卫军死伤惨重,最后险胜。”
时令皱眉:“秦许下的命令?他当时在?”
管乐摇头,“他当时不在,白天单万柯进宫没一会儿,宫里就派出了一队人马暗中围住了宰相府,秦许不可能出去。”
“然后呢?”时令问:“秦许造了这么大一个反,皇帝居然没有杀了他?”
“这正是奇怪之处,”管乐接着道:“按理说,秦许犯的是谋逆大罪,诛九族都不为过,可是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皇帝仅仅只是把他软禁在宰相府中,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定他的罪。”
“不仅如此,所有参与过京泰酒楼和城外私兵营事件的人都被皇帝下了禁口令,胆敢泄露者斩!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廷大员们陆续得知消息,心惊胆战的开始后怕,纷纷上书痛陈秦许的十桩大罪,特别是之前搜城的时候被郑清着意‘照顾’过的那些官员们,全都上书请求公开审判秦许,希望让他在全天下人面前谢罪。”
说到这里,时令已经有所预感,“所以皇帝还是没有答应。”
“对,”管乐非常迷惑,“这是我想不通的一点,你说一个皇帝的臣子贪污了那么多的钱财不算,还偷偷养了那么多年的私兵,预备着随时要杀皇帝,皇帝发现了,仅仅只是没收了钱财,收编了军队就算了?当今圣上脾气如此好么?还是他对秦许爱的深沉?”
时令敛了神情,没言语。
苏奚此时插话道:“朝廷其他人呢,没人抗议?”
管乐叹一口气,道:“事发后两天,从宰相府里丢出来一句尸体,是兵部尚书梁明,还有一封秦许的自陈信,他在信中把一切都推给了梁明,说城外之事和他豪无关系,京泰酒楼里暗藏金银之事也是户部尚书胡田武栽赃嫁祸,胡田武在朝堂之上当场认罪,人在昨天就已经被处死了,皇帝暂时免掉了秦许的宰相之位,并把他软禁了起来,但看的出来,皇帝并不想动他,过不了多久,估计就会被放出来了。”
苏奚纳罕,“这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烂借口,皇帝也相信?”
时令轻声道:“他不是不知道秦许干了什么,但有什么东西让他不能轻易动秦许,起码是现在不能动,能威胁到皇帝的……会是什么东西?”
他说的太小声,苏奚没听清,“你自己嘟囔什么呢?”
时令回过神来,“没什么,我是说秦许既然没有伤筋动骨的话,等到他恢复元气,我们就危险了,不若趁他被软禁,先离开京城一段时间,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好啊,”苏奚不管这些事,知道时令心里有数,笑眯眯道:“正好回青枫过年去,小寒钰也快过生辰了,让何云操持一下,大办一场,大日子呢,得热热闹闹的。”
寒钰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喃喃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憨憨的笑。
时令也笑,年节说话就到,回青枫是他计划之中的事,还有另一件事……
他犹豫了一番,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管先生,京城是不能待了,不若跟我们一起去青枫吧,这回我当东道主,一定好好招待南望馆的各位弟兄,以报当初各位对我的恩情。”
“啊这,”管乐往后仰头,给顾离尘去了个眼神——去哪他其实都无所谓,在这之前他敢肯定,顾离尘是愿意去青枫的,但是见过了小院书房那一地狼藉之后他就不敢肯定了。
沉寂多时的顾离尘终于起身离座,他来到苏奚身前,郑重道:“这几天多谢苏公子庇护了,我们已叨扰多时,也是该告辞的时候了,南望馆在各地尚留有一亩三分地,就不去贵地打扰了,”他没有看向时令,话却是对着时令说,“至于恩情一说,实在不必挂怀,举手之劳而已。”
“就此别过,望自珍重。”
管乐定定神,起身离座——顾离尘的态度不同寻常,他虽然日常跟时令亲亲热热,插科打诨,但在这种类似“诀别”的时刻,他还是要坚定站顾离尘的。
复杂的望了一眼时令,管乐跟在了顾离尘身后,预备离开。
“等等!”时令着急的站起身,“顾离尘你……”
顿了顿,他改口道:“顾馆主留步!”
顾离尘停住,微微偏过头,一个凝神细听的姿态。
时令稳了稳呼吸,“因为我的事情导致贵馆被查封,我有责任对你们接下来的安全负责,青枫虽远,但的确是个安全的地方,馆主不再……考虑考虑?”
顾离尘道:“刚才我说过了,秦许的事,你不必挂心,就算没有你,秦许也不会放过南望馆,这个道理我想你明白,而且……”
他嘴角微提了一下,有点笑意的样子,“而且南望馆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再会。”
说罢,顾离尘径直带管乐和素弦离开了,时令忍了忍,还是追出了院门。
四下没看到人,他问院子外的苏启,“苏爷爷,您看见刚才的三个人去哪了吗?”
苏启道:“他们啊,一出来就上了房顶,几下就飞走了,没看见人呐。”
时令这才注意到,三人的脚印只到门口,人压根儿没有走出院门。
追人无望,时令肩膀一松,有点泄气。
苏奚摇着一把折扇晃晃悠悠的走出来,掀开眼皮子瞅瞅人,揶揄道:“啧啧啧,人不理你啊,活该。”
时令没好气的看他一眼,“冬天拿折扇,年纪大了会得风湿。”
苏奚努努嘴,毫不在意,扇子尖突然点在了时令脖子上,“这是什么,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被什么东西咬的?”
时令一僵,胡乱把扇子拍开,一跳八尺远,“什么什么啊,哪有什么,年纪大了眼花了吧你。”
远去的背影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一蹦一跳的像个被惊吓到了的小狐狸。
苏奚扇子点点下巴,若有所思。
皇宫里,大太监端着一杯茶水小心的放在了御案上,低头噤声的缩在一边,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褚山正在翻看着案台上的奏折,越看脸色越阴沉。
一封封的奏折如小山一般堆在案头,埋没了褚山的半个脑袋。
整个大殿里鸦雀无声,唯剩褚山翻阅奏折的声音,某时某刻,他终于“啪”的一声把手里的奏折甩在地上,又推翻了一旁的“小山”,怒色尽显。
“结交党羽,私吞国库,囤积粮草,驯养私兵,居然还插手江湖之事!秦许这个老匹夫!居然瞒着朕干了这许多污糟事!简直其心可诛!”
单万柯捡起一本奏折,递给一旁的内侍,道:“启禀皇上,这只是目前查到的冰一角而已,如若不是犬子和施严华偶然间发现了山间的古怪农庄,咱们只怕是现在都还发现不了城外的兵营。”
他不疾不徐,话语直击关键之处,“足足一万精兵啊皇上,要不是您有先见之明,出动了全部的禁卫军将其拿下,否则这一万反贼将时时刻刻蛰伏于皇城附近,只要秦许一声令下,几千皇城军根本抵抗不了,江山社稷……就是他秦许的囊中之物了。”
“哼!”褚山冷哼一声,眉目间戾气深重,“他还真敢想!当初他不过是一介寒门书生,是朕爱惜人才,不忍明珠蒙尘,这才将他提拔至宰相之位,哪想他贪心不足,敢把主意打到朕身上!”
“皇上,”单万柯道:“秦许此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知君恩,聚众谋逆,按律当斩!”
褚山双眼微眯,身子靠在了龙椅上,没有马上应声。
“皇上?”
单万柯心下微沉,预感他设想的局面大概不会发生了。
褚山眼神从堆积的奏折上扫过,环顾一圈又回到了单万柯的脸上。
“你说城外私兵拼死反抗是不是受到了秦许的指使?”
“当时臣率禁卫军围困叛军两个时辰,在此期间秦许一直被软禁在宰相府中,任何人不得进出,连只鸟都飞不出去,他应该没有机会传信叛军。”
褚山:“应该?”
“这也是臣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单万科道:“叛军一直拒不投降,直到两个时辰之后他们才派人出山,主动交出军械,假意投降 ,待禁卫军放下警惕之后突然奋起反抗,致禁卫军损失惨重……要说这里面没有秦许的默许,臣是万万不信的,没有他的授意,叛军不可能如此大胆。”
闻言,褚山手指骤然捏紧,旁边的内侍头更低了,他把手往袖子里缩,用宽大的袖摆遮住了自己的失态,“他的自陈信里不是说梁明才是主谋么,梁明胆大包天,以宰相的名头豢养私兵,与他秦许全然没有半点关系?”
“皇上,这个借口就连市井小儿都不会相信,何况那些朝廷大臣呢,不然这案头上也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奏折了。”
单万柯觉得有些奇怪,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之前就隐隐约约有了,现在又更加清晰了些——皇帝此人薄情寡性,刻薄寡恩,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在别的事上庸庸懦懦,但在谋逆一事上又有着超出常人的狠辣。
以往但凡有个谋逆的苗头,哪怕是假的,是有人陷害的,皇帝都不能容忍,非得以雷霆万钧之势连斩十族才能满意。
这次秦许造反都造到皇帝脸上了,皇上居然都没动手,话里话外的还在替秦许找借口——这里面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单万科还是想试一试,他单膝跪地,恳切请求:“皇上,秦许谋反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满朝文武尽皆知晓,如何处置秦许,还请皇上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