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 第16章 第 16 章

因襄王死在乾清宫中，又是为弘德帝亲尝汤药而亡，故按照圣意，襄王的丧礼比其他亲王的丧礼更为隆重体面。

襄王生前潜心修道，灵堂前专门设了一坛，又请了两班道士诵经打蘸。

灵前哀声不绝。

前来吊唁的宾客如云。

这种场合下，张皙华也不好单独留下去与朱明霁说些安慰他的话。

在灵堂上香致哀完毕后，张皙华就出来了。

出门刚行几步路，张皙华便听见身后响起德庆的声音。

“张二郎君留步，娘娘命奴婢来请张二郎君陪世子爷一起用早饭。”德庆叹了一口气，“世子爷这几日都没怎么吃饭，人都消瘦了一圈，奴婢劝食、娘娘劝食都不管用，等会子还得烦请张二郎君劝食。”

张皙华应承下后，随德庆去了世子所。

朱明霁已坐在花厅中的圆桌旁，正捏着勺子搅弄碗中的燕窝粥，整个人和丢了魂一样。

张皙华准备好的那些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了，只夺了朱明霁的手中的勺子，舀起一勺燕窝粥送到朱明霁唇边，“张口。”

朱明霁抿了抿唇。

张皙华直接上手掰开他的嘴，硬喂了一口燕窝粥进去，又捂住他的嘴，“咽下去。”

这操作看得一旁的德庆目瞪口呆。

德庆心想，也就张二郎君敢对自家世子爷这样，偏世子爷从小到大就吃张二郎君这一套。

待朱明霁咽下这第一口燕窝粥后，张皙华才将捂住他嘴的手放了下来。

“明霁，我知道你伤心，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未等张皙华说完，她就被坐在旁边的朱明霁拥住了。

他流下的眼泪落在她的肩头。

张皙华原本垂落的手抬了起来，轻轻抚拍着他的背。

“你不要这样憋着哭，哭出声来，明霁，哭出声来。”

张皙华听见他呜咽的哭声，自己的眼眶也发酸。

陪朱明霁吃完早饭后，襄王妃又单独召见张皙华说话。

襄王妃亦是双目红肿，哀情流露。

“明霁和你一向要好，他没有亲兄弟相互扶持，你就如同他的手足一般。但有件事干娘一定要告诉你，王爷进宫不光是为探视陛下，更是因锦衣卫查到靖王在满庭芳遇刺一案，那两个女刺客与我襄王府有关，王爷是去向陛下请罪的。”

张皙华一怔，未想到自己也在害死襄王的因果中。

“靖王在满庭芳遇刺那日，王爷就知道了明霁偷了他的私印去调动刺客。明霁向他父王说的是他和靖王看上了满庭芳同一个姑娘，为那姑娘与靖王争风吃醋才闹出刺杀一事。他父王那日动了大气，将明霁吊起来打了足足两个时辰，也料到早有东窗事发的一日。可我和王爷都知道明霁不是那样的纨绔子弟，但他想藏在心里不说的事我们是问不出来的。便到今时今日，他都不肯告诉我当日为什么要让那两个女刺客去刺杀靖王。”襄王妃拉着张皙华的手，“如今他父王去了，有些事情上，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劝不住明霁，他好歹还能听进去你的劝。你能不能答应干娘，多担待明霁一些，不管将来如何，都不要和明霁轻易再说那些绝交这样伤他心的话。”

“娘娘，其实靖王在满庭芳遇刺那日——”

忽然进来的朱明霁打断了想要说出实情的张皙华的话。

“靖王在满庭芳遇刺那日之前，二郎曾劝说过儿不要负气与靖王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但儿没有听二郎的劝。”

朱明霁跪在襄王妃座前，“母妃，是儿害死了父王。”

他忽抬起掩藏在袖中血淋淋的左手，上面只剩四根手指。

襄王妃惊叫一声，几乎要吓晕过去了，泣道：“儿啊，你的食指呢？你的食指去哪里了？”

“儿今日断指明志，若有负父王生前对儿所盼，儿死无葬身之地。”朱明霁用干净的右手替襄王妃拂去滚落面颊的泪珠。

张皙华面色惨白如纸，她知道，她欠朱明霁一条人命。

她要如何还，才还得尽呀。

后世明史同人圈中流传过朱明霁的一个诨号，称他为九指天子，却无人知道他九指的由来。

张皙华此刻才明白，他断掉那一指，还的是父母恩，也与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彻底作别。

张皙华伏地叩首，泪水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我亦可对干娘发誓，天地日月可见我心，十方诸神可证我情，我将明霁视为我的兄长挚友，我张皙华一生忠于兄长，一世不负兄长。若我张皙华违背今日誓言，我张氏一族全族无后而终。”

襄王妃展臂，将朱明霁、张皙华皆搂入怀中，泪流满面。

“你们都是娘的好儿子……你们都是娘的好儿子……”

*

襄王府，世子所。

张皙华一直瞧着医女给朱明霁包扎伤口，待内室只剩她与朱明霁二人，她故意说气话道：“古有禅宗二祖断臂求法，你只学个皮毛，断一根食指而已。”

“这不是怕断了臂，日后与你打架打不过你吗？”朱明霁就怕张皙华说些煽情的话，和他顶嘴他倒不怕。

“靖王在满庭芳遇刺一事是我起的头，不该你父王去向陛下请罪，你父王之死也不该由你一人担着。”张皙华说到正题。

“我担得起，你担得起吗？”朱明霁不忍见张皙华自责的样子。

“担不起也要担，就像我欠你的那些，还不起也要还。”张皙华道。

“二郎，我自小见你身上承担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你五岁开蒙，早晚用功刻苦读书，无论生多严重的病都不曾落下一日课业，这考出来的功名至少能落到你身上。可你这些年来积攒钱银送进宫给你大姐用来打点关系，你为你二姐与朱明卿和离之事可以舍身入局，你总攒着一股劲想要撑起张氏门楣，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对你而言吃力不讨好之事，你咬着牙也要承担，我看不过眼。”朱明霁望向张皙华，“我有时候在想，若你是个小娘子，是不是就可以少承担一些？是不是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帮你分担一些？”

朱明霁忽然抬起张皙华的下巴，低首吻了一下张皙华的唇角。

原来她的唇真的很好亲，甜甜软软的。

朱明霁又轻轻推开了有点懵的张皙华，自嘲一笑：“我突然有些懂了沈浮舟。”

面红耳赤的张皙华忽就明白了他那句名正言顺帮她分担是什么意思。

可第一次穿越她就是女子之身，历史都承认他这位徽元帝对她的偏爱，但她认为那十年过得很辛苦。

张皙华骂了他一声“混蛋”，夺门出逃。

*

是夜，朱明霁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穿着衮龙袍，正在一排书橱前翻找自己拟好的秘诏想要烧毁，翻找了所有隐秘的夹层都没有找见那纸要驻守边关的沈浮舟带兵勤王护驾的秘诏。

德庆出声提醒道：“陛下，张娘子说她有法子替陛下将那纸秘诏带给沈将军，奴婢已将那纸秘诏交给了张娘子。”

他揪住德庆的衣领，双目已然充血。

“你说什么？她还病着，怎能再让她耗费心血替我想法子解这死局？”

他欲奔走出殿，去西苑玉熙宫向她要回那纸秘诏。

德庆抱住他的腿道：“陛下，今日是您与元皇后大婚之日。且您就算去了西苑，也晚了，章太后已亲自去玉熙宫，这会子张娘子已经饮下毒酒了。”

“狗奴才！”他往德庆身上乱踹，想要挣脱德庆，“内阁那些老东西与章太后沆瀣一气，他们瞒着朕也就罢了，你也瞒着朕。他们已经逼朕废了她，朕依从他们又册立元氏为皇后，他们为什么还要逼死她？”

“张娘子求奴婢一定要劝住陛下。”德庆忍痛死死抱住他的腿，即使被他拖行在地上也不松手，“张娘子说，只要那纸秘诏能送出去，章太后一倒，陛下自此就再也不用受人掣肘了。”

“德庆，算朕求你了，你松开手，放朕去见她最后一面吧。”他心急如焚，话音颤颤，“德庆，你知道她是朕最重要的人，朕知道她对你有大恩，你听她的话朕不怪你，可朕就想见见朕的结发妻子，这是朕与她的最后一面啊……这是朕与她的最后一面啊……”

德庆禁不住他的苦苦哀求，终是松了手。

他奔至西苑的玉熙宫，章太后一行人刚走不久，宫人们已在她的寝殿内外跪了一地。

他见到了她，替她不停擦拭唇角溢出的黑色血珠。

她靠在他怀中，奄奄一息。

“我就知道德庆拦不住你，我已向章太后求了恩典，死后我的尸身会被送回家乡安葬。”

她将唇贴在他耳边道：“秘诏就在我腹中，替我扶棺还乡的青雀、绯月会让这纸秘诏让沈将军瞧见。我的陛下啊，你莫要伤心落泪，等你高坐明堂那日，我会化成穿堂风来见天颜。”

他已泣不成声，“没有这纸秘诏，我迟早有一日也能将章太后逐出宫去。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宁宁，你痛不痛？”

“我不痛。”她竭力举袖，想要替他擦泪，却乏力不支，“我自幼身染顽疾，已向天借了这二十四年寿数，明霁你待我一直都很好，不要为我的死自责，我不饮章太后送来的毒酒，也只能再活几日而已，而今日我一死，能替你分忧解困，我死而无憾。”

她闭目，怎么也撑不开眼皮。

“你曾问过我，我在六百年后的名字叫什么，我叫张皙——”

最后一个“华”字还未出口，她就在他怀中断了气。

朱明霁的梦也在这里醒了。

*

公元二一零一年，青木医院特级护理病房。

病床上的张皙华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脸上戴着氧气面罩。

张母坐在病床边，点开一个全息投影弹窗，是儿子张宣华请求和她视频通话。

张母点了同意的按键。

【张宣华】：“妈，我已经向时间管理局确定过了，我妹她确实又穿越到了大明弘德年间，你说她是不是想起来什么，故意穿越回去找朱明霁的呀？”

【张母】：“你妹应该什么都没想起来，已经读取过了她大脑中的芯片记忆，还是那一段被更改过的记忆，你妹只会认为和朱明霁没有好下场，怎么会故意穿越回去找他呢？”

【张宣华】：“妈，那你问过爸吗？是不是爸的研究团队启动了T002计划，就像上次T001计划一样把妹送到大明朝去获取研究资料？”

【张母】：“你爸说，你妹这次穿越带回来的研究资料将作为T002计划的论文支撑数据。这次你妹穿越应该纯属意外，希望你妹不要像上次穿越回来一样又得抑郁症。你爸的师弟沈浮舟也在你妹穿越后被研究团队送去了大明弘德年间，有浮舟在那边照应你妹，而且这次你妹不是有先天性心脏病及哮喘症的孤女张婉宁，你妹应该不会像上一次穿越那样二十四岁就死了。”

【张宣华】：“小船师叔都去两次了，妈你帮我求求爸，让研究团队把我也送去大明朝好不好？我保证好好照顾我妹。”

【张母】：“你爸怕你这种‘明吹’极端分子随意干预历史，他才不放心你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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