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沅禁域森海幽深无垠,千年以来便被浓重的夜色所浸染。子不识与俞秋毫在其中跋涉已久,仿佛也快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无从分辨晨昏。
两人来到一处断崖,峭壁如削,深不见底,云雾缭绕其间,隔绝了崖下的世界。
“不识,我们……我们已走了多少时辰了?”俞秋毫的气息已然不稳,他拄着膝盖,掌心那簇用以照明的火焰,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映出他苍白疲惫的脸庞,“体力……快要耗尽了,不如稍作歇息吧。”
子不识闻言回眸,见俞秋毫额上细密的冷汗,未多言语,只将掌心贴上俞秋毫后心,玄青之力自其祭月石中缓缓渡入俞秋毫经脉。俞秋毫只觉一股暖流遍及全身,掌中火焰随之“呼”地一声,重又燃起明亮光焰。
“不识,可有什么发现?”俞秋毫缓过一口气,借着火光朝崖下望去。
“崖下瘴气弥漫,神念难以穿透,暂无发现。”
“这断崖……深不见底啊。”俞秋毫心有不甘,将一块山岩撞落崖下,却连半点回响都未曾听见,“我们……当真要下去吗?”
“与其在这无边林海中兜转,不如下去一探究竟。越是凶险之地,便越藏着转机。”子不识显然已下定决心。
“……好吧。”俞秋毫虽心有惴惴,却也只能听从子不识的决断。两人又沿着崖边搜寻了许久,依旧是荆棘丛生,无路可下。
***
正当此时,森林深处,忽地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兽嚎,划破了此地的死寂。
俞秋毫浑身一颤,忙不迭地躲到子不识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惊惶地望向声音来源之处。
“那……那是什么东西在叫?听着……好骇人。”
子不识却伫立原地,神色如常。
“听声音,应是一头暗影兽。”
话音未落,那嚎叫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逼近,听得人头皮发麻。
“当真只是暗影兽?”俞秋毫愈发恐惧,紧紧攥住子不识的衣袖,“暗影兽素来温顺,怎会有如此凶戾的叫声?”
“或许是别的猛兽。要不……我过去探查一番?”子不识侧目问道。
“别……别去!”俞秋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我们快走!”
“好,我们走。”见俞秋毫已然吓得面无人色,子不识便不再坚持,转身带他向来路疾行。
然而,两人七拐八绕,眼前的景象却愈发熟悉。待子不识停下脚步,俞秋毫赫然发现,他们竟又回到了那块被他撞落的山岩留下的凹痕旁。
“怎……怎么回事?我们明明走远了,为何嚎叫声反而更近了?”俞秋毫满是绝望。
“我们回来了。”子不识指了指地上的痕迹,语气无奈。
“我们……真的回来了!”俞秋毫大惊失色。
“看来是又入了什么法阵。”子不识眉头紧锁。
“那该如何是好?那声音……就在耳边了!”
“不怕,有我在。”子不识安抚道,“有祭月石在手,可以一战。”
二人迅速寻了一处茂密的树丛藏身,透过枝叶的缝隙向外窥探。
果不其然,那嚎叫之声由远及近。最终,一头通体漆黑的巨兽缓缓步至悬崖边。它身形魁梧,毛发如墨,泛着幽冷的光泽。它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不识,你看见了什么?”俞秋毫死死捂住双眼。
“一头黑兽,形貌模糊,看不真切。”子不识一手将俞秋毫护在身后,另一手已悄然祭出暗极镜,蓄势待发。
“那……我们怎么办?”
“静观其变,待它离去,再设法破阵。”
两人便在树丛中潜伏下来。半个时辰过去,那黑兽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在崖边卧下。
“不识,我们能出去了吗?”俞秋毫等得心焦,悄声问道。
“那黑兽还在,它……似乎是在休息?”子不识也有些不解,只见那黑兽竟伸出长舌,悠然自得地舔舐着自身的毛发,还惬意地摇了摇尾巴,全无半分凶戾之气。
“再等等。若它执意不走,便只能放手一搏了。”
又一个时辰悄然流逝,黑兽依旧卧于原地,毫无去意。
“罢了,你我联手,未必怕了它!”子不识终是失去了耐心,便想起身。
“等等!”俞秋毫眼疾手快,又将他子不识拉了回来,“我们还不知其深浅,万一不敌,惹怒了它,岂不糟了?”
子不识沉吟片刻,觉得俞秋毫所言在理。
“那该如何?它若长守于此,我们便要被困死在此地了。”
“你先探一探它的虚实。”俞秋毫提议。
“不行,野兽灵觉都敏锐,再隐蔽的念力也会被察觉。”
“如果用神力包裹一下呢?”
“我的神力也并非无穷无尽,不可轻易耗费。”
“那……那便拼了!”俞秋豪一咬牙,也别无他法。
二人对视一眼,随即齐齐暴起,冲出树丛。
这番动静极大,那黑兽猝然受惊,猛然起身,对着二人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幸好子不识早有防备,暗极镜悬于身前,瞬间将那声波尽数化解。与此同时,二人法器齐出,攻向黑兽。
那黑兽也非等闲,身形一晃,竟化作一道流光黑影,绕着二人游走,形成一个无形的包围圈。
“这……这是冥玄宗的鬼影遁梭。”俞秋毫又惊又奇,“不过,它的速度,还不及我们。”
不知是否听懂了俞秋毫的言语,那黑影陡然加速,环绕的范围愈发缩小,带起的劲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不要大意,这法术与鬼影遁梭不同!”子不识与俞秋毫背靠而立,戒备。
“速战速决,否则便要被它困住了!”俞秋毫周身烈焰升腾,赤羽法诀第一式“流火”、第二式“飞焰”接连施展,炽热的火网瞬间罩向那道黑影。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黑兽面对扑面而来的烈焰,竟不闪不避,任由火焰点燃其一身黑毛,却依旧执着地绕行。
“奇了怪了,它……它竟不知痛楚?”俞秋毫看得目瞪口呆。
他催动法力,火焰愈发炽盛,几乎要将那黑兽吞噬。可它依旧毫无反应,只是绕着圈子。
“既然你不躲,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俞秋毫正想全力施展,却被子不识伸手拦下。
“不识,你……”
子不识示意他收手,然后独自一人,缓步走向那团燃烧的“火球”。
“不识,你发现了什么?”俞秋毫挠着头,满心不解,“莫非……你心疼它了?”
“胡说什么。”子不识解释道,“你没瞧见吗?它是在借你的火焰,烧掉自己这一身的污浊毛发。”
俞秋毫闻言,猛地睁大了双眼,定睛看去。果真见那黑兽的动作变得迟缓,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烧焦的灰烬。
最终,黑兽停了下来,周身火焰随之熄灭。烟尘散去,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
“紫夜!竟是紫夜!”俞秋毫惊呼。
那黑兽,竟是传说中居于幻夜山谷的食梦兽——紫夜。
“它怎会出现在墨沅禁域?”俞秋毫满心困惑,“它不该在幻夜山谷吗?”
“我问问便知。”子不识正要上前。
“可它……它好像生气了。”俞秋毫指着紫夜,只见它周身开始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异香,如梦似幻。
“是幻香!快捂住口鼻,走。”子不识脸色一变。
然而,二人刚一转身,那紫夜已化作一道紫电扑至眼前,将他们扑倒在地。捂住口鼻的手被迫松开,浓郁的幻香瞬间涌入鼻腔。
“糟了……”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便失去了意识。
***
与此同时,山间驿道上,一辆马车辘辘而行。
“络影,络影。”叶忖度勒住缰绳,停下车子,掀开车帘,关切地望向车内的少女。
“嗯?忖度哥哥,怎么了?”文络影如梦初醒。
“无事。”叶忖度见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温声道,“我唤了你数声,你皆未应,还以为你睡着了。还有好些距离,你若困乏,便再歇息片刻吧。”
“没有,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没有听见忖度哥哥呼唤。”文络影连忙解释。
“可是在思索与历宗主那一战?”叶忖度一语道破她的心事,“不妨事,时辰尚早,你且安心歇息,若愿意,也可说与我听听。”
“多谢忖度哥哥。”
叶忖度步入车厢,在文络影对面坐下,静静地听她倾诉着对战后的种种感悟。
“其实……在历宗主的千金斧即将砍中我时,并非是用我自己的力量震开的。”文络影垂下眼帘,满是羞赧,“我……我动用了子不识的法力。”
“你是觉得,又欠了子不识一个人情,心中不安吗?”叶忖度的声音如春风般和煦。
文络影的脸更红了,轻轻点了点头。
“你此前中了枯水咒,根基未稳,法力未能尽数恢复,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叶忖度柔声安慰。
“我明白,是我自己修为尚浅,日后定当勤加修炼。只是……这个人情,我该如何偿还?子不识他……他肯定已经知道了。”这才是文络影真正忧心之处。
“那又如何?”叶忖度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如今明暗两宗势同水火,他若抓住此事作为把柄,来要挟我们,那该如何是好?”文络影的担忧溢于言表。
“此言有理。”叶忖度故作沉吟,心中却是一阵窃喜。文络影对子不识的忌惮,恰是他所乐见的,“子不识的为人,我素来清楚。他若真以此相胁,你也无需惧怕。你与他之间既有法力牵连,便可源源不断地汲取他的力量,届时,谁强谁弱,尚未可知。”
“说得也是哦。”文络影闻言,心头豁然开朗。
见她重展笑颜,叶忖度亦温和一笑:“好了,你再歇息片刻吧。我就在车外,有事随时唤我。”
言罢,叶忖度起身退出了车厢。
文络影闭上双眼,心绪渐渐平复,沉沉睡去。
***
墨沅禁域,万籁俱寂。
子不识缓缓苏醒,睁开眼时,只见一轮残月悬于天际,清冷的辉光洒落。他发觉自己正卧于一方冰冷光滑的巨石之上,头痛欲裂。他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可空旷的崖边除了风声,再无他物,俞秋毫的身影,更是不见踪迹。
“我……在哪里?”子不识茫然四顾,“秋毫!秋毫!”
呼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却只换来风声呜咽,无人应答。
“又……又分开了?”这熟悉的套路让子不识心头涌起一股无力与烦躁,“紫夜!出来!我们谈谈!”
他站起身,踉跄几步,一边高声呼唤,一边搜寻着紫夜的踪迹。然而,这片崖地空旷得诡异,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莫非……”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他不敢再想下去。俞秋毫那家伙,虽平日里咋咋呼呼,但身中奇毒尚能咬牙挺过,这点恐惧,想必……想必他也能撑得住。况且紫夜身为暗影兽,性情素来温顺,应当不会计较那点冲撞。
正心神不宁间,脚下忽被一物绊住,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倒,摔了个结结实实。
他狼狈地回过头,月光下,一条通体幽蓝、鳞片闪着寒光的细长之物正盘踞在地。
“寒夜魔蛇!”子不识的血液瞬间凝固,失声惊呼。他平生最畏惧蛇类,此刻见这传说中的剧毒之物,恐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便连滚带爬地起身,失魂落魄地向前狂奔。这还是第一次,他显露出如此纯粹的惧怕。
奔逃了不知多久,身后却始终未闻那魔蛇游弋的“沙沙”声。子不识精疲力竭地停下脚步,扶着一块岩石大口喘息。
“光顾着逃命,竟忘了自己还有法器。”他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待气息稍定,才硬着头皮往回走,“不过是条魔蛇……再凶悍,也是暗影兽,性情温顺,不会轻易伤人。可……方才我那一脚,怕是踢得不轻,它若记仇起来……”
子不识越想越是心惊,但为了寻回俞秋毫,他只能壮着胆子,一步步挪回原处。
“无事,无事,深呼吸……”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盘算着,“待会儿见了它,先磕头赔罪,不可再冲撞了。”
他口中念念有词,终于回到了方才之地。月光恰好穿过云层,倾泻在那条长物之上。子不识不敢怠慢,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地,对着那魔蛇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而后才敢抬起头,用最真诚的目光望去。
果真是条寒夜魔蛇,只是此刻它眼中的冷光黯淡无神,盘踞的身躯也显得有气无力,鳞片失去了光泽,看上去虚弱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子不识满心疑惑,见它毫无攻击之态,便小心翼翼地挪动到魔蛇身旁。看着它虚弱的样子,子不识猛然想起之前与俞秋毫合力破除的那道降温法阵……
“对不住,对不住!”他心中一凛,再次跪倒,连连磕头,“我们并非有意冒犯的!”
原来,那法阵竟是眼前这寒夜魔蛇所设,用以守护此地。他与俞秋毫强行破阵,想必是伤了它的本源。
“定是因我等破了法阵,才令前辈受伤的。”子不识立刻将自己的玄青之力渡入魔蛇体内。
约莫一炷香后,魔蛇幽蓝的眼眸中重新亮起两点冷冽的寒光,它缓缓抬起头,吐了吐信子。
见魔蛇苏醒,子不识如蒙大赦,连忙后退数步,静候它的发落。
万幸,这魔蛇似乎并未感知到方才被踢之事,也无半分敌意。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子不识,信子吞吐,仿佛在示意他以神念交流。
子不识会意,连忙开启意识之境。
在意识交流中,魔蛇传来了温和的感激之意。子不识连忙回应,并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曾见过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年轻修炼者。
魔蛇表示未曾见过,但它可以带子不识去寻它的好友——另一头居于禁域的暗影兽紫夜,或许它会有所知晓。
“原来紫夜是前辈的挚友。”子不识恍然大悟,“看来,寻回秋毫的线索,只能落在它身上了。”
子不识再三向魔蛇道谢,一人一蛇,便在这清冷的月色下,踏上了寻找之路。
***
“魔蛇前辈,”子不识跟在魔蛇身侧,忍不住开口问道,“晚辈记得,寒夜魔蛇一族素来栖息于极北的寒冰平原,前辈为何会独身在此墨沅禁域?”
魔蛇的意念缓缓流淌而出,告知子不识,它受命于此,成为禁域的守护者,与紫夜一样,各自设下法阵,以维系此地的平衡。
“维系平衡?”子不识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莫非这禁域之内,封印着某种了不得了的力量?”
魔蛇的意念肯定了他的猜测。它告知子不识,此地确实封印着一股神力。而它之所以愿意透露此事,是因为在子不识的身上,它感受到了同源的气息。
“原来如此……”子不识心中暗忖,猜测那股神力,多半是玄青之神遗留于此的。
魔蛇继续在前引路,不多时,竟又回到了那处断崖。一人一蛇沿着崖边行了许久,终于在一片低洼的草丛中,找到了正蜷缩着身躯的紫夜。
子不识停下脚步,通过意识向魔蛇传念,言明自己先前与紫夜有些误会,恳请魔蛇前辈代为解释一二。
魔蛇欣然应允,身形一扭,便朝着紫夜游弋而去。
子不识则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定着前方,一边观察着紫夜周遭,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他仔细探查,却发现紫夜身边空空如也,并无俞秋毫的踪迹。眼下,他只能静待魔蛇与紫夜交流的结果。
片刻后,紫夜缓缓转过身,魔蛇则示意他上前。
为了俞秋毫,子不识鼓足全部勇气,快步走了过去。一到紫夜面前,他便深深一揖,态度谦恭至极。
紫夜的眼中果然没有了先前的怒意,看来魔蛇的调解起了作用。
子不识诚恳地传念道:“紫夜前辈,方才之事,实乃晚辈同伴一时冲动,冒犯了前辈,晚辈在此代他向您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