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内,气氛终是缓和下来。
“此事便说到这里吧。”云灭宗主道,“子宗主之见,我自会传令下去。”
“如此,便有劳云宗主费心安排了。”子不识起身,与云灭并肩而行,直至议事堂外。
堂外光影斑驳,一道身影早已在廊下伫立多时。见子不识身影出现,俞秋毫快步迎上,眉宇间满是关切。
“云宗主,若无他事,我二人便随意走走,熟悉下此地环境。”子不识朝云灭微微颔首。
“切记,日落时分、鬼灯升起之前,务必归返。”云灭的目光扫过二人,再次叮嘱,“鬼渊的规矩,你当知晓。”
“晚辈谨记。”子不识与俞秋毫齐声应道。
***
待云灭宗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俞秋毫才凑近子不识,压低了声音:“不识,我们……当真要去那地方吗?”
子不识未语,只一个眼神,俞秋毫便已读懂他不容动摇的决心。
“其实,我一人前去探查便足矣。”子不识见俞秋毫神情惶恐,轻声安抚。
“那怎么能行?”俞秋毫立刻反驳,“自血色火山一别,我……我总觉心神不宁,便发誓一定要随你左右。你若有何闪失,我如何是好?”他攥紧了子不识的衣袖。
子不识只得应允:“也罢。但你一定要紧跟着我。”
“知道了,不就是墨沅禁域嘛,有何可惧的?”俞秋毫挺了挺胸,故作镇定。
毕竟,这是冥玄宗之内,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死亡禁区。
***
传闻,墨沅禁域乃上古绝地,其中有噬魂凶兽盘踞,以生人魂魄为食。千百年来,擅闯者无一生还,其魂魄皆化为凶兽滋养。
此传闻,与那黑夜中的血色平原,并列为冥玄宗两大禁忌,是刻在每一名弟子心头的梦魇。纵是修为强大的宗主长老,也不敢轻易涉足半步。
而今日,子不识与俞秋毫,却决意要踏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
两人已来到禁域入口。
此地山势幽深,林影幢幢,夜色如浓墨般缓缓浸染开来。禁域之门,唯有在子夜阴气最盛之时,方会洞开。
“四下……应该没有旁人了吧?”俞秋毫紧张地环顾四周。
“放心。”子不识道,“此路偏僻,是我耗费半日,反复推演方才找到的。寻常巡守士兵,绝不会至此。我们可以安心入内。”
“原来你先前在街市中辗转徘徊,竟是为了勘测路径。”俞秋毫恍然大悟。
“不然呢?”
“可……你来这墨沅禁域,究竟要找什么人?”
“寻一具故人骸骨。”子不识淡淡开口,却让“骸骨”二字显得格外森然。
“不识……你……你可别吓我……”俞秋毫脸色又白了几分。
恰在此时,一阵阴风穿林而过,拂得四周的衰草簌簌作响。俞秋毫只觉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汗毛倒竖。
“不识,你……你听,是不是有什么怪异的声响?”他声音发颤,几乎握不住拳头。
“不过是风声罢了。”子不识反手握住俞秋毫冰凉的手,便要向那幽深的入口走去。
俞秋毫却如钉在原地,一步也不敢挪动。
“你走是不走?不走的话,我可是要去了。”子不识回头看他。
话音未落,又一阵朔风呼啸而过,掠过林梢,发出几声凄厉如孤狼般的嚎叫。
这一下,俞秋毫面无人色,双腿发软。他既不敢随子不识深入,更不敢独自一人原路返回,在这阴森之地多待一刻。
“我……我还是……陪你同去吧。”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那便捂住双耳,这样就不会被风声所惑了。”
“好。”俞秋毫立刻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
二人借着沉沉暮色,悄无声息地避过巡守的哨岗,没入了那传说中的墨沅禁域。
***
“不识,要不我们……还是说说话吧,这里太过死寂,静得令人心慌。”俞秋毫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着周遭的黑暗。
“嗯,你想聊些什么?”子不识平静无比。
“我们违背鬼渊禁令,私闯这龙潭虎穴,云灭宗主他……事后真不会降罪于我们吗?”
“我不知。”子不识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不过,你我能否安然离开,尚且还是未知之数。”他冷然一句,如一盆冰水浇下,“你难道没有发觉,我们已经入了迷阵,辨不得方向了吗?”
“什么!”俞秋毫失声惊呼,却又立刻意识到不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中满是惊恐。
“我可没诓骗你。”子不识停下脚步,周遭景物在黑暗中模糊一片,仿佛随时会变幻形态,将他们吞噬。
“那……那该如何是好?”俞秋毫一个闪身,躲到子不识身后,再也不敢看那诡谲的环境。
“所幸,我们的法力尚未被封禁。”子不识示意道,“夜已深,点火吧。”
俞秋毫指尖一捻,一簇金红色的火焰凭空燃起,瞬间驱散了周遭数尺的黑暗。
“如此,便清晰多了。”子不识略感欣慰。
二人借着火光,继续前行。诡异的风声再度响起,这一次,却如婴孩夜啼,断断续续,凄厉而诡异,听得人头皮发麻。
俞秋毫再次捂住耳朵,脚步也随之变得迟缓。
“快些跟上,可别走散了。”子不识回头催促。
“不识,你……你牵着我的手吧,我……我怕会跟丢。”俞秋毫的声音带着隐隐哭腔。
子不识暗自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转身,牢牢握住了俞秋毫那只冷汗涔涔的手。
“你很怕黑吗?”子不识随口问道。
“不是,我是怕这风声。”俞秋毫小声辩解。
“风声?”子不识略感讶异,世间竟有惧风之人。
“难道你就生来无所畏惧吗?”俞秋毫反问。
“自然有。”子不识坦然道,“我怕火。”
“那……也没有比我好多少。”俞秋毫下意识地吐槽,话一出口,便觉得失言,连忙道歉:“对不住……我竟忘了你怕火,还……还陪我去那血色火山……”
“无妨。”子不识淡笑,“有你在旁,我便早已烈火难侵。”不知从何时起,子不识那份深植于心的恐惧,竟已悄然淡去。
“被烈焰灼身之痛,想必……很难熬吧?”俞秋毫心中一紧,似乎明白了子不识那份恐惧的根源。
“很疼。”子不识只回了这两个字,轻描淡写。
二人一路交谈,不知不觉又行出一段距离,前方水声潺潺,只见一条墨色长河横亘于前。
***
“这……这便是禁域中的忘川黑河!”俞秋毫惊道。
“跨过此河,才算真正踏上不归之途。来吧。”子不识话音未落,身形已化作一道黑影,飘然掠过河面,稳稳落于对岸,随即朝俞秋毫伸出手。
“来了。”俞秋毫紧随其后,飞渡黑河。
二人甫一落地,俞秋毫手中的火焰法术竟“噗”的一声,骤然熄灭。他们这才惊觉,这黑河竟是分界之线,一过此岸,法力便被彻底禁锢。万幸的是,法器尚能使用,俞秋毫连忙祭出烈羽,羽翼间散发出微弱却温暖的光芒。
对岸的黑暗愈发浓稠,雾气弥漫,四下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将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星月。
俞秋毫将烈羽的光芒催发到极致,也仅能照亮身周一丈之地,勉强能看清子不识的轮廓。
“烈羽之光,已是极限。若再明亮,恐怕会引来什么不祥之物。”俞秋毫忧心忡忡。
“如此足矣。”子不识体谅他的处境,“我用心神感知,也能辨明方向。”
“那……我们再聊些别的吧。”俞秋毫再次提议。
“好,都依你。”子不识无奈。
“不识,你可知晓这墨沅禁域的来历?”
“自然。这类秘闻,宗门典籍中都有记载。”子不识道,“传闻上古之时,玄青之神为躲避俗世纷扰,在这设下了万重法阵,与世隔绝。神者居住于禁域最深处的玄青神宫,为冥玄宗源源不断地提供玄青之力。也曾有修炼者为求神力,悍然闯入,却无一生还。”
“那时的修炼者,为了求道,连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俞秋毫唏嘘不已。
“后来,为护佑宗门弟子,各宗宗主便合力在此设下‘鬼渊’一宗,以阻拦贸然闯入者。并且,各宗定期供给玄青之力,安抚人心。”
“有此便宜,天下修士便也趋之若鹜。各宗主无奈,只得立下规矩,唯有天资卓绝、实力超群者,方可入鬼渊。”
“纵是如此,鬼渊依旧人满为患。幸而其后,各宗宗主相继创出不世绝学,分流了大量弟子,鬼渊方才安定下来。”
“云灭宗主乃此代翘楚,修为仅在我父亲与舅舅之下。若非父亲为避锋芒,刻意将鬼渊宗门排名降至第五,鬼渊怕是早已是冥玄宗第二大宗了。”
“只是近年来,不知何人散播流言,鬼渊之名再度扩散。幸好有舅舅坐镇,这才未生大乱。”
“所以,你先前在议事堂与云灭宗主所商议的,便是此事?”俞秋毫终于理清了头绪。
“正是。”子不识答道,“说得我口干舌燥,总算是将此事平息下去了。”
二人又行了一个时辰,方才在一棵虬结如龙的古树下,稍作歇息。夜色正浓,前路依旧未卜。
***
“我们……走了多少时辰?”俞秋毫有些疲惫。
“大概两个时辰了,已是子夜时分。”子不识侧耳倾听着风声,估算道。
“传闻墨沅禁域的夜,便是死神的巡游之时,危机四伏,我们须得抓紧才是。”俞秋毫紧了紧握着烈羽的手,那微弱的光芒是他唯一的慰藉。
“无妨。”子不识语气淡然,“我有祭月石护体,纵使在此盘桓数日,也无性命之忧。”
“你这话……”俞秋毫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不会真打算在这绝地之中,盘桓数日吧?”
子不识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声轻应,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直劈得俞秋毫魂飞魄散。
“罢了,罢了。”俞秋毫索性破罐子破摔,“左右这条小命都是攥在你手里,多陪你几日,便当是……提前体验黄泉路了。”
“安心啦,”子不识道,“待我寻得那具骸骨,你我即刻便走。”
“说起来,你究竟为何要来这凶险之地,寻一具……枯骨?”俞秋毫终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寒月所托。”子不识的目光投向无尽的黑暗,“那具骸骨,是他旧时盈光宗的一位故友,当年迷失于鬼渊。他处我皆已探遍,未寻得寒月所言的那股气息,唯独只剩下这墨沅禁域,我别无他法,只得亲身前来。”
“寒月的朋友?还是盈光宗的?”俞秋毫惊愕不已,“那岂不是……至少是千年之前的人物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们还能寻得到吗?”
“你是想说,那具盈光宗的骸骨,恐怕早已腐朽成泥,化为一抔黄土了?”子不识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盈光宗人的骨骼,自有盈曦之力庇佑,万法不侵,岁月难蚀。”
“这我自然知晓,”俞秋毫急道,“可这禁域广袤无垠,林海茫茫,我们该去何处寻觅?”
“确实,”子不识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我已探查许久,却丝毫未感知到那股熟悉的气息。”
“那你当初何必执意前来。”俞秋毫只觉一阵无力,颓然坐在地上,“如今倒好,答应寒月之事没有半分进展,连我们自己……也怕是出不去了。”
“快点起来。”子不识的声音陡然转冷,“此地阴气极重,地上指不定蛰伏着什么邪祟。”
秋毫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慌忙拍打着衣袍上沾染的湿冷泥土,还凑到子不识跟前,让他帮忙瞧瞧是否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子不识敷衍地扫了一眼,便道:“无事。”
俞秋毫这才松了口气,却又立刻追问道:“为何一位盈光宗的修炼者,会来鬼渊?又为何有胆量闯入这连冥玄宗本门弟子都望而生畏的墨沅禁域?寒月当年,难道未曾告诫过他此地的凶险吗?”
“等等……容我捋一捋。”子不识驻足沉思,片刻后,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我明白了。寒月那个时代,恐怕尚无鬼渊与墨沅禁域之说,所以……”
“那寒月又是如何知晓,他的故友陨落于此的?”俞秋毫又抛出了新的疑问。
“这个……”子不识顿了顿,“关于鬼渊之事,是我告知于他的。”
“好吧……那他们又是如何走散的?”
“我如何知晓?”子不识有些不耐,摆了摆手,“还是先找到骸骨要紧。”
***
二人稍作歇息,又上路。
只是,走了没多久,子不识的脚步再度顿住。
“是法阵的气息。”这一次,子不识未及开口,俞秋毫已然有所察觉,“这气息……似乎与这漫天迷雾相关。”
“嗯,与先前在文府遭遇的幻境法阵有几分相似,只是属性迥异。”
“这么说,你已有破解之法了?”俞秋毫眼中燃起希望。
“跟紧我。”子不识再次牵起他的手,没入雾中。
二人在这迷阵之内摸索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周遭景物变幻莫测,却始终寻不到阵眼所在。
“看来,唯有设阵之人,方能洞悉其破绽。”子不识忆起当初破解文府幻阵时的情景,心中有了计较。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我用暗极镜试一试。”
子不识祭出暗极镜,试图将周遭雾气卷入,可那雾气却分毫未减。
“看来此法无用。再用显星宙第一式试试。”
话音未落,子不识手中镜光一转,化作一柄弯月刃,锋刃一点,一道漆黑的裂缝凭空出现,如巨兽张口,将周遭的迷雾迅速吞噬一空,一条清晰的小径赫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子不识不敢耽搁,拉着俞秋毫迅速穿出迷阵,随即收了法器。
“看来此地的法阵,非神赐法器不能破。”子不识沉吟道。
“那便好办了!”俞秋毫如释重负,重重拍了拍子不识的肩膀,将这破阵的重任,全然交托于他。
闯过这第一重法阵,二人继续前行。
“已过午夜。”子不识抬头,透过稀疏的枝叶,望见一轮皎洁的圆月悬于天幕。
“嗯,今日恰是十五,你推算得丝毫不差。”俞秋毫也抬头望去,那月光清冷如水,却给这绝地带来了一丝神圣的慰藉。
二人不敢怠慢,加快脚步,不多时,便来到了第二重法阵之前。
***
“我又感受到了!”俞秋毫欣喜。
“此刻倒是不怕了?”子不识看着他一扫先前畏缩之态,在自己眼前活蹦乱跳。
“好像……真的没那么怕了。”有子不识在侧,更有神赐法器护身,俞秋毫心中的恐惧早已被底气冲淡。
“你啊。”
二人开始仔细研究起眼前的法阵。俞秋毫小心翼翼地沿着法阵的边缘走了一圈,俯身细察地上那些若隐若现的符文。
“奇怪,这法阵的符文,为何如此……?”他发现了蹊跷之处。
“退后。”子不识神色一凛。
俞秋毫闻言,立刻连退数丈,远远站定。
子不识再次祭出显星宙,却未用吞噬之法,而是化作第二式——鬼影利刃。数道漆黑的刀影呼啸而出,精准地斩向阵法核心。
然而,那法阵受到利刃冲击,竟毫无反应,反而阵中符文暗光大盛,变得更加清晰明辨。
“如何?”俞秋毫在远处问道。
“纹丝不动。”子不识皱眉道。
“莫非……这法阵早已被人破解,只是虚设在此?”俞秋毫大胆猜测。
“那你我走过去试一试?”子不识提议。
“那……还是算了吧!”俞秋毫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泄了个干净。
“那我先行一步。”子不识嘱咐俞秋毫护好自身,随即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入了法阵之中。
俞秋毫在一旁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着。
可就在他眨眼的一瞬间,子不识的身影竟凭空消失。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盈光宗内。
叶忖度与文络影已拜访过第五个宗门,二人此行信心满满,大摇大摆地便入了宗门。
“听闻这位宗主,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古怪暴躁。”叶忖度凑到文络影耳边,低声说道。
“可不是嘛,”文络影也轻声回应,“幼时,他每次来我文府,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连正眼瞧他一眼的胆子都没有。”
“哦?原来你也有惧怕之人啊。”叶忖度打趣道。
“这位历宗主,连我父亲都要忌惮三分。我们待会儿言语间,务必客气些,切莫触怒于他。”文络影正色道。
“这还是我初次见他,放心,我心中有数。”
二人立刻收敛了神色,变得恭谨拘束,随引路的下人步入议事堂。
然刚一踏入堂内,二人便被墙上的景象惊得心头一跳。
“这是……”文络影望着墙上悬挂的各式兵器,从长刀到巨斧,无一不全,森然生寒,“议事堂之内,竟陈列这些?”
“还……还沾着血。”叶忖度咽了口唾沫,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我总算明白,为何幼时父亲被历宗主请入此堂时,那般面色凝重了。”
“来了,来了。”叶忖度听到一阵沉重如山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
“是历宗主。”
二人立刻正襟危坐,垂下眼帘,静静地等待着那位传说中的宗主步入堂内。
“放轻松,无妨。”叶忖度在心中反复默念着彼此的身份,以此壮胆。
“吱呀——”
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一个魁梧如山的庞大身影,出现在二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