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找了一处僻静的树荫,歇下后,便一直等到了日落西下。
血色平原的夜,是死一般的沉寂。白日里那焚天煮海的酷热,此刻已换做无边无际的幽冷,仿佛这整片天地都陷入了无声无息的沉眠,一种更阴暗的恐惧,便在这静默中悄然滋生。
“不识,我们该动身了。”俞秋毫起身,借着手中那颗“红魔”散发的红光,在周遭探视。确认四下并无异动,他才低声道:“上路吧,这红魔捧在掌心,有些灼人。”
“知晓了。”子不识应了一声,便紧随俞秋毫身后。
二人并肩而行,低声交谈。
“果然,入夜之后,此地气温降了不少。”俞秋毫轻叹道。
“留神脚下,”子不识却松懈不下来,“这死寂之下,恐怕会有变数。”
“不要自己吓自己,”俞秋毫道,“我们还是速去速回。这次我们私自溜出,夜深未归,云灭宗主怕是要急坏了。”
“你我早就不是非懵懂稚童了,况且有我相伴,不会有事的。”子不识伸手,轻轻握住了俞秋毫的手腕,让他放缓了步子,留意着足下的崎岖。
“我可曾听闻,无人能在这夜色中安然走过血色平原。你说,这其间,莫非真有鬼怪作祟?”
“哪有什么鬼怪,”子不识将几欲加速的俞秋毫拉回身侧,“那些能安然走出此地的修炼者,想必也如你我一般,是择了夜路。白日里那般酷烈的高温,连我都难以久持,他们又岂能轻易扛过?”
“嗯。”俞秋毫反手握紧了子不识的手,掌心相贴。
二人又行了不知多少里路,这平原广袤无垠,夜色如墨,早已将方向尽数吞噬。四野望去,皆是沉沉的黑暗,唯有手中红魔的光晕,在脚边圈出一片小小的天地。
“秋毫,将另外两颗红魔也取出来吧,”子不识停下脚步,“光亮再足些,我好探看远方。”
“再亮些?你就不怕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俞秋毫面露忧色。
“这平原上空寂无人,哪来的怪物?”子不识道,“放心,即便真有,我也能护你周全。”
“……那好吧。”俞秋毫依言,又从怀中摸出两颗红魔。三颗红魔并亮,如三盏悬于暗夜的血色灯笼,将远方的地平线照出了一片模糊的轮廓。
“继续前行。”子不识轻轻推了推俞秋毫的肩,示意他不用畏缩。
俞秋毫微微撅起唇,低声抱怨了一句,却还是乖乖地跟在子不识身侧,继续向前。
又不知跋涉了多久,两人终于辨清了来时的方向。俞秋毫将一颗红魔向空中一抛,那红魔便悬停不动,光芒直射远方。子不识凝神望去,血色火山的巍峨轮廓,已然在夜色中清晰可见。
“走吧,血色平原的夜转瞬即逝,我们还得赶着回去呢。”
于是,子不识领着俞秋毫,朝着那座沉默的巨山走去。两人终是踏上了火山的山麓。
然而,甫一踏上山石,一股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周遭的温度陡然攀升。
“不识,温度貌似又升上来了!”俞秋毫惊惶。
“并非此地的缘故。”子不识闭上眼,细细感受着周遭灵气的流转,片刻后,他睁开眼,指向一处幽暗的角落,“你将红魔的光,照向那边。”
俞秋毫依言,手臂微颤地将光亮移了过去。光芒所及之处,一个庞然巨物的轮廓赫然显现,那呼吸间带出的热浪,几乎让空气都为之扭曲。
“那是……”俞秋毫的声音颤抖起来。
“无妨,不过是一头暗影兽罢了,不会伤我们。”子不识依旧沉稳。
“对,对……暗影兽素来不轻易与冥玄宗之人为敌。”俞秋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学着子不识的样子,感受着那巨兽散发的气息,“原来……这高温是它散发出来的。”
“它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子不识道。
“那……如何是好?要不,我们上前与它……攀谈一番?”俞秋毫脱口而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嗯。”子不识竟点头应允,随即拉起俞秋毫,便朝那巨兽走去。
“哎,别啊!”俞秋毫顿时反悔,用力往后拽着,“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真要过去!暗影兽……它听不懂人言的!”
“不试一试,又怎知它听不懂?”子不识想起昔日在芜川堂,曾见林宗主以气息与暗影□□流,林宗主叶曾点拨过他法门,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他大胆上前,然此地灵气受压,法力凝滞不前,无法以法力传讯。子不识心念一转,便索性伸出手,以最原始的方式——触摸。
俞秋毫在后方看得心惊肉跳,只见子不识竟真的伸出手,在那头状若火龙的暗影兽粗壮的大腿上,轻轻抚摸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那巨兽并未发怒,反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竟真的理会了他。子不识见它神情温和,便示意展开意识交流。
暗影兽似是看懂了他的意图,发出一串奇异的信号。随着信号的扩散,周围的气温再度飙升,空气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俞秋毫只觉皮肤刺痛,连忙后退,同时急呼子不识退开。可此刻的子不识已沉浸在交流之中,对外界的高温浑然不觉。俞秋毫咬了咬牙,忍着灼痛,重新冲到子不识与暗影兽身边。只见一人一兽皆双目紧闭,他虽不知其中玄机,却也只能在一旁,用自己的衣袖为子不识扇着风,徒劳地想为他驱散些热浪。
***
此时子不识的识海之中,已与这头暗影兽展开了对话。
“在下子不识,出身冥玄宗字府。这位是我的朋友俞秋毫,来自俞府。我二人此行,想借血色火山这等宝地修行。前辈恰好挡住了前路,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等通过?”子不识谦和而恭敬。
那暗影兽的意念在子不识脑海中回响。它提其名曰“蛟焰”,正是此血色火山的守护者。它不仅愿为二人让路,更可载他们上山。坐于其背上,便可隔绝周遭一切酷热。
“如此,便多谢蛟焰前辈了。”子不识心中大喜,连忙拜谢。
意识回归本体,子不识将方才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俞秋毫。
“你们……你们竟能真的交谈?”俞秋毫瞠目结舌。
“行了,大惊小怪,”子不识一把揽住俞秋毫的腰,身形纵起,轻巧地落在了蛟焰宽阔的背上,“多谢你方才为我扇风了。”
“切。”俞秋毫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子不识笑着拍了拍蛟焰的脊背,示意可以出发。蛟焰发出一声低吼,载着二人,平稳地向火山之巅行去。
有这火山守护者庇护,子不识与俞秋毫竟在酷热之中,感受到了一丝清凉。不多时,便抵达了火山口。
子不识又携着俞秋毫飞身落地,二人再次躬身行礼。蛟焰的意念再次传来,言明它会在此守候,待他们修炼结束,再载二人下山。
子不识与俞秋毫对视一眼,皆是感激。两人不敢耽搁,快步走向那深不见底的火山口。
蛟焰为二人设下一道无形的隔热结界。在这结界之内,被压制的法力重新流转,正是修炼的绝佳之地。
***
子不识让俞秋毫将三颗红魔取出,依照寒月所授的配方,引动火山中磅礴的火焰灵气,将俞秋毫周身缠绕。随后,他将第一颗红魔递到俞秋毫唇边。
俞秋毫深吸一口气,将红魔吞入腹中。霎时间,一股狂暴的能量在他体内炸开,剧痛立刻席卷全身。他闷哼一声,浑身滚烫如烙铁,却死死咬住牙关,催促子不识继续。
子不识见他痛苦,心中不忍,为缩短这折磨,只能加速引导。周遭的火焰灵气受他感召,汹涌而来。他虽不能直接触碰,却能以自身意念为引,将这些灵气均匀地包裹住俞秋毫的身躯。
待到时机成熟,子不识又将第二颗红魔喂入他口中。俞秋毫的痛苦瞬间加倍,额上汗出如浆。幸有蛟焰的结界,将那外溢的热气尽数吸收,为他散热。
俞秋毫借着这撕心裂肺的痛楚,顺势将体内潜藏的玄青之力尽数逼出,释放到周遭。子不识看得真切,那些离体的玄青之力,此刻竟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暗红,显然红魔已开始发挥作用。他连忙将这好消息告知俞秋毫。
俞秋毫虽在痛楚的深渊,闻言心中却是一阵狂喜。
接着,他服下了最后一颗红魔。这一次的痛苦,仿佛要将他的神魂都撕裂开来。子不识看着他想挣扎嘶吼,却又硬生生将所有声音憋回喉咙。
于是,子不识上前一步,将俞秋毫牢牢拥入怀中,在他耳边低语:“不用忍着,我会牢牢护住你。”
有了这句承诺,俞秋毫仿佛卸下了所有枷锁,彻底放开了自己。子不识紧紧抱着他,任由他在怀中挣扎,指甲划破了他的衣衫,甚至在他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也未曾松开分毫。
“秋毫,再坚持片刻,就快好了。”子不识引导着那火焰灵气缓缓渗入俞秋毫的四肢百骸,口中不断地安慰着他。
此刻,子不识怀中的俞秋毫早已因剧痛而面目扭曲,但在结界与子不识的双重守护下,他终究是挺了过来。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逐渐退去。接下来,他只需将这股火焰灵气彻底炼化吸收即可。
子不识缓缓松开怀抱,退到一旁。接下来的过程,他不便再插手。
俞秋毫借着体内充盈的法力,身形缓缓升空。他伸手一招,法器“烈羽”应声而出。那扇羽翼之上,原本的羽毛,此刻竟如血染一般,燃起了熊熊烈火。紧接着,俞秋毫的整个身躯,也仿佛化作了一团火炬,燃烧起来。
“他如今,真的不畏高温与烈火了。”子不识看着那浴火的身影,眼中满是欣喜,“这三颗红魔,配上这血色火山的灵气,当真是神效。”
待所有汇聚的火焰灵气尽数吸收,俞秋毫的身形也稳稳降落,回到地面。他将燃烧的烈羽牵引至面前,试探着伸出手,轻轻触摸。
当指尖触碰到那火焰的边缘,却未感到丝毫灼痛时,俞秋毫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随着一声畅快淋漓的欢呼,他猛地挥动手臂,一道炽热的火焰洪流呼啸而出,直奔一旁的子不识。子不识大惊,连忙祭出“显星宙”,化作一道星光屏障,堪堪挡住。
俞秋毫意识到自己的火焰险些误伤好友,连忙收敛了气息。
“你啊!险些将我烤熟了!”子不识收了显星宙,心有余悸地抱怨道。
“多谢了,兄弟!”俞秋毫待周身的火焰散尽,体温平复,便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了子不识。
“好了好了,肉麻得很,快些下山吧。”子不识笑着,轻轻推开了他。
“我……脚有些疼。”俞秋毫抬起脚,只见鞋底竟被烧出了一个焦黑的洞,而身上的衣衫却完好无损,“这是怎么回事?”
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子不识忍不住哈哈大笑:“抱歉,方才只顾着用术法护住你的衣衫,倒是忘了鞋底了。”
“无妨,这样……也能走。”俞秋毫也跟着笑了起来。
“当真?”子不识看着他每走一步,便被崎岖的地面硌得龇牙咧嘴的样子,笑得更大声了。
两人就这样,一路欢声笑语,走回了蛟焰的身边。
蛟焰解除了结界,摇动着那条赤红如焰的尾巴,示意他们上来。
“不识,你帮我转告前辈,”俞秋毫仰头道,“下山的路,我想自己走下去。”
“也好,”子不识说着,便脱下自己的鞋,递给俞秋毫,“你穿我的吧。”
不等俞秋毫推辞,他便已闭上双眼,再次沉入了与蛟焰的意识交流之中。
俞秋毫看着子不识闭目凝神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换上了那双尚有余温的鞋,提着自己那双破烂的靴子,独自向山下走去。
刚走出没多远,只听身后风声呼啸,蛟焰已从山道上疾驰而来,从他身边一掠而过。俞秋毫抬头望去,只见子不识正坐在蛟焰宽阔的背上,迎着夜风,神情欢脱。
“我在山下等你!”子不识的喊声,乘着风,远远传来。
俞秋毫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迈步向前,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
终于天光破晓,东方既白,俞秋毫抵达山脚,与子不识汇合。
“天亮了啊。”子不识整个人都蜷缩在蛟焰巨大的翼下,只探出个脑袋,惬意地享受着那片阴凉带来的舒爽。
“嗯,总算不必再受这血色平原的炙烤了。”俞秋毫长舒一口气,“走吧。”
“那你可得护好我了。”子不识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蛟焰身为守护者,职责仅限于护送修炼者上下火山,其余地方,它不可擅离。所以接下来的路,还得靠你了。不然……我们便在此等到夜幕降临再走?”
“行了,过来吧。”俞秋毫终究是选择了护他周全,“说起来,你既已达成目的,大可直接动用神力自行离去。”
“那如何使得?”子不识摇了摇头,“你好不容易修得这身能耐,我怎能不给你创造一个大显神通的机会?”
俞秋毫闻言,失笑一声,不再多言,只将自己的鞋递给子不识拿着,随即俯身,将他稳稳地背了起来。
二人向蛟焰遥遥拜别,那巨兽也发出一声低吼,似是回应,随即转身,巨大的身影隐入火山深处。俞秋毫则迈开步子,向着平原的另一端走去。
***
行至半途,俞秋毫好奇心起,问道:“不识,我心中一直好奇,你到底是如何能与那蛟焰交流?”
“是寒月告知我的。”子不识隐去了林宗主的缘由,只随意寻了个由头,“你若感兴趣,回头我便教你。”
“那……我们再折返回去如何?”俞秋毫的眼睛亮了起来,“蛟焰尚在山下,我们正好可以现学现卖。”
“还是算了,我们赶路要紧。”子不识拒绝。
“好吧,”俞秋毫略感失望,随即又抛出新的疑问,“不过那蛟焰究竟是何来历?竟如此客气,还这般热忱地相助?”
“此事我正好问过它,便在山下等你那会儿。”子不识的声音压低了,“它说,自己已在此守护了数千年,日子过得实在寂寥。正是这千百年来,我等前来修炼的修炼者,为它枯燥的岁月添了些许乐趣,所以它乐于相助。而修炼者们对它也颇为友善,它心中欢喜。”
“我怎么听着,倒像是你编撰的故事?”俞秋毫半信半疑,“蛟焰当真是这般想法?”
“信与不信,皆在你心。我只觉它性子甚好,日后若有闲暇,我还想多来此地,陪它说说话呢。”
“那你自己来便是,我可不奉陪。”
“来便来,无非多耗费些神力罢了。”子不识顿了顿,“我还告诉你,蛟焰说,在近千名来过的修炼者里,能与之意识交流的寥寥无几,它还想与我结交呢!”
“你就继续编吧。”俞秋毫嘴上虽这么说,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毕竟背了人,又走了这许久,已有些体力不支。两人寻了处阴凉歇脚,俞秋毫将他放下,喘着气道:“已走出高温地界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吧,我累了,背不动了。”
“那好,把我的鞋还我。”子不识理所当然地伸出手。
“……罢了,我还是背你吧。”一想到赤足踩在崎岖沙砾上的痛楚,俞秋毫立刻妥协了,嘴里还不服输地嘟囔了一句,“其实,也可以是你背我的。”
“你得了灵气滋养,早已神完气足。我昨夜为你护法,可谓是心力交瘁,”子不识振振有词,“况且如今唯有你能动用术法,你怎好意思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背你?”
“行了行了,看在你昨夜为我费尽心思的份上,我背你便是。”俞秋毫终究是心软了。
歇息片刻,俞秋毫再次将不识背起,继续前行。子不识伏在他背上,感受着他虽疲惫却依旧稳健的步伐,心中一阵感动,柔声道:“快了,再往前一段,我的法力便能恢复几成,到时自己走便是。”
“那这鞋?”俞秋毫顺口问道。
“你穿着吧。”
“多谢!”得了这句话,俞秋毫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新的力气,“那你可抓稳了!”
“什么?”子不识话音未落,只觉身下一沉,俞秋毫竟如打了鸡血一般,背着他猛地向前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畔呼啸,平原的景物飞速倒退。最终,在一片熟悉的林地边缘,俞秋毫才缓缓停下脚步。子不识依约从他背上滑下,二人相视一笑,随即身形一晃,化作两道黑影,掠向远方的血色森林。
一入森林,二人便恢复了原形,收敛了气息。
***
又穿行了不知多久,两人终是走出了森林。
一回到鬼渊,便望见云灭宗主正焦急万分地在宗门入口处来回踱步。一瞥见二人的身影,他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迎了上来。
“我的小祖宗们,你们究竟去了何处?为何彻夜未归!”云灭宗主满是焦灼。
“云宗主,这不是说话之所,我们回宗内再细说吧。”字不识递了个眼色俞秋毫。俞秋毫立刻俯身,脱下脚上的鞋,双手奉还。
子不识从容地穿上鞋,这才拉起俞秋毫,径直向大厅走去。
云灭看着二人这般神神秘秘的模样,唯有无奈地长叹一声,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