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阿真领着二人到一个小土堆前,对着那块无字碑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时眼眶通红。
裴景明拿过铁锹,“我来吧。”
柳拾月站在他身后,捏着两张符纸念念有词——
“……各位父老乡亲,小女知道挖死人墓是件很损阳德的事,但事急从权,这也是为了给你们讨回公道,莫怪莫怪啊……”
等她念完,裴景明也挖出了一团包袱,挑开最外层的布,阴森白骨赫然入眼。
阿真唰地背过身去,柳拾月也闭上眼睛,举着符纸左右挥舞。
两人都看不见裴景明的动作,一阵咣啷声后,听见他问:“阿真姑娘,这骸骨上有齿印,你们知道吗?”
柳拾月睁开一只眼,悄悄看过去,就见裴景明手中握着一截腿骨,上面印着两排深深的痕迹。
她抬手一比,发现那齿印竟比自己的手掌还要大。
阿真也愣了下,“知道的,于叔说那是野狼咬的。”
“……野狼?”裴景明挑眉,“于村长还能看出这些?”
阿真:“于叔是我们村里最老道的猎户,当初他只看了这些骨头一眼便说是野狼所为。”
语罢,她才察觉到裴景明略显玩味的神情,不确定道:“裴公子觉得不是野狼?”
裴景明将骨头丢在一旁,起身拍掉手上的灰。
“阿真姑娘,你能请于村长来见我一面吗?就说……”
男人眼中滑过一丝暗芒,犹如林间锁定猎物的猛兽——
“关于齿痕,这里有一位更有经验的‘猎手’。”
“……”
阿真匆匆离开,柳拾月上前一步,学着裴景明居高临下的打量目光,看向那堆骸骨,“大人发现了什么?”
“这骨头上的齿印不是狼留下的,”裴景明淡淡道,“是人。”
人?!
柳拾月一惊,险些咬到舌头。
裴景明面色无波无澜,只是眸色渐深,黑得让人瞧不清楚。
柳拾月莫名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天。
今日艳阳高照。
·
于叔在看到那堆零零散散的骸骨后就知道事情瞒不住了,目光在柳裴二人身上逡巡片刻,他深深叹了口气:
“村民发疯,不是因为山神,是人……”
“我知道山里有一群神秘人,拿我们碧落村当玩物,或是什么实验品。”
“可是老周,还有那些自愿进山调查的孩子通通遭遇不测……”
“我不敢再赌,也不能拿村子上下这么多人命去赌,所以才一直选择隐瞒,甚至对山神之说推波助澜,希望这样想能让大家都好受些……”
在三个年轻人的注视下,老村长渐渐低下了头,“我只想守着剩下的人,安安稳稳地过剩下的日子。”
“可事情不会因为您的沉默就不再发生啊!”
阿真情绪激动,似是不敢相信一直尊敬的村长会对真相选择视而不见,甚至默认族人放火烧她,质问道:
“今日是于二哥,明日呢?您难道不怕下一个‘惹怒山神’的人是您吗?”
于叔陡然僵住,但下一瞬又道:“是我又如何?几个月死一个慢慢死,血脉还有机会延续,可若是带着所有人孤注一掷,下场只会和老周一模一样!”
“于叔!!”
“够了!”
于叔猛地挥手打断阿真,转身面向柳拾月二人,“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想怎么样我管不着,但不准牵扯到我村中人!”
“……我们知道。”柳拾月轻轻点头,没再说什么。
于叔离开后阿真也借故出了门,裴景明看着柳拾月沉默又忙碌的背影,知道她在收拾东西——
虽然进山后的一切都是未知,但今夜,肯定是他们借宿碧落村的最后一晚。
“早点休息吧,不必太担心,”裴景明揽过她手里的包袱,“我们不是还留了小黑这张牌吗,纵有意外也没事的。”
纵有意外,小黑也能带她逃走。
·
翌日,柳拾月跟阿真告别,谁知阿真听到他们要进山后请求道:“柳姑娘,你们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这恐怕不行……”柳拾月犹豫,“我答应过于村长,不会牵扯到碧落村里任何一个人。”
“我是自愿的!求求你们带我一起吧!我会听话,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阿真姑娘还是回屋吧,”裴景明道,“此行凶险,我们顾不上你。”
阿真沉默,却还有些不甘心,“裴公子……”
“阿真姐!”
院外响起第四个人的声音,柳拾月转头,看见周泉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少年大步跨进院落,一副拦人的架势,“阿真姐,我找你有事。”
阿真蹙眉。
“真真姑娘,你就留在这吧,”柳拾月安抚道,“若是发现什么,我一定会写信告诉你的!”
话落,她和裴景明并肩而出……
“脸色这么差,害怕?”走了一会,男人问道。
柳拾月摇摇头,“只是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碧落村溪水的问题还没解决,山里又冒出一伙神秘人,还有骸骨上的人齿印,为什么……欸?”
“怎么了?”裴景明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见一猎户打扮的男人匆匆而过,扬眉道,“他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柳拾月收回目光,“就是之前听阿真说过,那人是如今村子里唯一一个还进山打猎的,好像姓孙?大概吧,反正也不重要……”
这厢。
被周泉生拦住的阿真有些不解:“泉生你有事吗,怎么大清早就来了?”
周泉生:“你是不是要跟他们进山?”
阿真下意识否认,“没有,我进山做什么……”
“你还要骗我,我都听到了!”周泉生拉住她的手腕,“昨日你急匆匆去找于叔,我觉得不对劲,就偷偷跟在你们后边,于叔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阿真脊背微僵。
周泉生见她不为所动,愈发着急,“山里那么危险,你不许进去听到了吗!”
“周泉生!”
阿真甩开他的手,怒道:“你凭什么管我!你都知道真相了,还要来拦我?”
周泉生一怔。
阿真看着眼前清俊挺拔的少年,才发觉自己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周德,是你拜了把子的大哥,周叔,是你的亲爹,还有那些发狂失踪的人……”
她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艰涩,一字一句都是艰难——
“他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你不想着为他们讨回公道,还要来阻拦我?”
少年皱眉,“不是这样的……”
“周泉生,我从前一直觉得你重情重义,”阿真满脸失望,“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自私懦弱的一个人!”
话落,她不再理会立在原地如遭雷击的人,径直跑开,一路往村外狂奔,直跑到双腿发软,跑到眼眶通红,跑到离村口远远的,才停下来。
前方是茂密山林,柳拾月他们早没了踪影。
“……”阿真咬牙,擦掉额上的汗水,沿着一条小路走进山里。
她从没进过山,踉跄着爬了几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目之所及皆是苍天巨木,树影如伞,遮天蔽日。
无助焦急如浪潮般涌来,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阿真蓦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软,顺着土坡滚了下去,接着又好似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悬在空中摇摇晃晃。
额上有浓稠的液体流下,阿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下一瞬意识归入黑暗……
“奇怪,这东西怎么又不灵了。”
与此同时,山谷另一处,柳拾月看着面前一圈圈打转的寻龙尺,陷入沉思——
“难道是山中有矿洞,扰乱了磁场?”
裴景明原先靠在树上,突然看到什么,绕到柳拾月身后,“你看那里。”
柳拾月转头,就见几步开外的小山坡下,是一片地势截然不同的平原。
平原上立着十来个几人高的小山坡,在周围巨树的衬托下显得有些渺小,像秋收时节庄稼地里的一簇簇谷堆。
跟这幽深旷谷格格不入。
柳拾月刚要迈步,胳膊被人抓住——
“此处有些不对劲。”裴景明皱眉,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寻龙尺上。
尺标正在高速旋转,柳拾月竟有些握不住。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她拉着裴景明连连后退,“之前是我想叉了!或许不是矿洞导致磁场紊乱,而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从不在某一处——”
柳拾月语速飞快,从腰包里掏出药粉毒粉,“这整片山都是。”
她话音未落,一阵箫声不知从何处响起,萦绕在深谷间,荡起一片片回音。
与此同时,平原上的“小山坡”突然开始震颤,抖落了一地碎石乱枝。
柳拾月眼睁睁看着那“山”越长越高、越长越高,最后挡住他们眼前的光——
这“山坡”竟然跟人一样站了起来!不!那简直就是人!是浑身长满了树和草的人!
有头和四肢的形状,只是眼睛鼻孔和嘴巴的是空的,凹进去一个黑色的洞,有杂草藤蔓从那洞里钻出来,攀附在脸上,如同树根,将人的灵魂和意识尽数吸走,化为自己的养分。
那刹那,柳拾月感觉浑身的感官都停止了,她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剩自己剧烈的心跳,砰砰跳动,震耳欲聋。
直到那“山”迈开步子,朝二人走来,将两人彻底笼进自己的阴影下,柳拾月才猛地记起要呼吸。
她往裴景明身后躲了躲,话语分明在抖,却还是故作轻松:
“失策了大人,没想到所谓危险不是妖魔鬼怪,是这种变态的东西……”
“……”裴景明垂眸看她一眼,轻扯嘴角,“是啊,应该把你和小黑换一下的。”
烈阳被劈成两半——是“山”高举手臂,划破了天幕,重重砸向二人——
轰——————
足以匹敌山崩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漫长的沉寂后烟尘终于散尽,原先站着人的地方却成了深不见底的沟壑……
自深渊往上数十丈,古木枝桠粗壮,悬在其上的网兜左右摆动。
网兜里,阿真死死捂住嘴,生怕泄露一丝气息。
她看见了。
那个山一样的人,是她失踪的丈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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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吃人山谷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