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阿真姐!”
周泉生拥着浑身是伤的少女,语气颤抖。
半个时辰前,他跟着阿真进山,原是想保护她,不料却在半路跟丢了。
直到另一座山头响起地震般的动静,他跑过去,就见山崩地裂、烟尘四起,而阿真掉进了捕猎陷阱,被高高吊在一棵古树上……
怀里的人眼睫颤动,不知被什么呛到,咳得浑身颤抖,硬生生睁开眼。
周泉生慌忙替她顺气,“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这里怎么一片狼藉?”
“……”
阿真目光呆滞,缓了好一会儿,眼里才有了神采,慢慢转向身后——
周泉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瞧见十几步外新生的沟壑。
深不见底,神仙掉下去都难逃一死。
胳膊倏地被大力抓住,耳旁响起阿真沙哑的声音——
“我看见了!!”
“……什么?”长长的指甲嵌入皮肉,周泉生皱眉,抬手轻拍少女背后。
“怪物。”
生硬的两个字猝不及防落下,周泉生手停在半空,“什,什么?”
“怪物。不、不是怪物。”
少女抬头,眼眶通红,豆大的泪一颗颗滚落。
“是周德!他左手上那块疤跟周德一模一样!他抓走了柳姑娘,他变成怪物了……”
话音未落,在周泉生呆若木鸡的神色下,阿真又昏了过去。
·
外面有些亮,还有清脆嘹亮的鸟啼。
床榻上的少女缓缓睁眼,被窗外天光刺得偏过头,想抬手遮掩,却发现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她张口想说话,嗓子又像被火烧过一般,又痛又辣,挣扎半天,也只能吐出几个模糊音节,像鱼儿在水里吐泡泡。
这里是哪里?
我是怎么……
少女一愣,眼底的恐慌似浪潮一叠叠席卷而来——
“嘎吱。”
门板作响,高大的阴影遮住了少女眼前的光——
肩宽背阔的男人捧着木碗走进,和她目光相触后愣了下。
少女浑身紧绷,目光警惕。
“……这是药,”他把碗搁在床边的小木桌上,往后退了两步,“记得喝。”
“……”
少女看着他小心翼翼掩上门,目光落到药碗上。
即使还隔着些距离,都能闻到浓重的苦涩味。
她端起来,放在嘴边又挪开,来来回回十几次,磨了小半个时辰,碗中才将将见底。
傍晚他再次进屋时,少女不再浑身排斥,只是不肯说话。
周德把一碗面放在她旁边,退回门口坐下。
长手长脚的男人缩在小木凳上,看着就很难受。
她终于开了口,“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叫周德,这里是碧落村。”
男人长得凶,说话也是一板一眼,毫无起伏,“我打猎的时候看见你昏倒在山里,伤得很重,就把你背了回来。”
“……多谢公子。”少女撑着身子坐起,一张脸疼得皱成一团。
“不用谢,”他似乎想制止,屁股刚抬起来,看见她紧张的神色又坐了回去——
“我粗人一个,不用讲究礼数。”
两人一高一低对坐,周德问:“你是钟离县人吗?”
“我……”她犹豫着,似在判断他是否可靠,半晌后垂下脑袋,“我不知道,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周德缄默,半天蹦出来硬邦邦三个字:
“没关系。”
“……啊?”
“我的意思是,”周德放在膝上的手蜷缩,“等你伤好了,我可以带你去钟离县打听消息。”
“……”少女抿唇,“麻烦大哥了。”
她不再紧绷,语气里多了几分友好亲近。
周德点头,准备离开,转身关门时无意往里瞥了眼,就见女孩端坐在床上,捧着面碗,小口轻啜热汤。
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像雾蒙蒙的清晨时分,隐匿在老树后的懵懂小鹿,偶尔探头看向来人。
警惕,也很矛盾地容易轻信。
周德收回目光,轻轻阖上门。
翌日。
周德打完水回来,刚踏进院子,就见昨日还病恹恹躺在床上的女孩此刻蹲在角落,吐得天昏地暗。
他放下水桶大步上前,走到一半又停下来,远远递过去一块巾子,“怎么了?”
“不知道,”少女额间全是虚汗,手紧紧按着小腹,“肚子好痛……”
她一抬头,周德就瞧见了那眼下的两团青黑,不禁皱眉,“昨晚没睡好?”
“……还行。”她噎了下,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
周德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进屋,再出来时她已经吐完了,有气无力地瘫在摇椅上。
他将烧好的热水递给她,转身离开,不知又去忙什么。
“……”少女捧着茶碗,仔仔细细看了一圈,没再见到早上沉在碗底的细沙,才小小抿了一口。
当晚她进屋,发现木板床上被人铺了好几层毯子。
她伸手去摸,厚厚的,软软的。
“……”
昨夜确实没睡好,这床板太硬,硌得她后背难受,再加上身上还有伤,怎么躺都不舒服。
她不想给对方添麻烦,却没想到男人粗犷寡言,也却心细如尘。
·
周德经常外出,她也总呆在房里,两人一天到晚见不了几面,偶尔她在院里碰见他,他也只是匆匆点头,好像要做的事很多,连停下来打个招呼的功夫都没有。
即便如此,她的一日三餐却总是按时按点放在桌上,每天喝的水也是干干净净,不见一星泥沙。
有日晨起时偶然咳了两声,傍晚屋里的窗户便被人用厚实的布条塞得严严实实,桌上还有各种动物皮毛做的围脖手套。
她感激,也觉得受之有愧。
于是伤好得差不多后,她开始往院子里跑,想着帮忙,却不是打翻水桶就是踩脏稻谷,明明是去喂鸡,却被鸡追得满院子跑。
直到那日周德进门,沉重的斧头迎面飞来,他抬手一挡,左手瞬间血流如注。
她愣在原地,语无伦次——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忙把柴劈了……你没事吧?天哪,大夫在哪?我去找!”
“没事,不用找大夫。”周德眉头都没皱一下,用干净的右手推开她,“我进屋处理一下,很快就好。”
她追上去,“我帮你吧!”
周德先她一步关上屋门,“不用,这点小伤随便包一下就好。”
“……”
等周德收拾好出来,已是一炷香后。
女孩还站在原地,毕恭毕敬。
他无奈,“真的没事……”
“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她不信,盯着他缠着纱布的手,眼神炙热像是要盯出个洞来。
“真的,”周德说着卷起右边的袖子,露出一截遒劲的小臂,“这被老虎咬的伤都好了,小斧头划一下,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的目光顺着他的话语落下,眉间轻蹙,“好深的疤……山里很多老虎吗,那你进山打猎不是很危险?”
“还好,我从小在山里长大,已经习惯了。”
周德放下袖子,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其实我们最怕碰到狼,狼虽然体格不壮,但总是成群结队,可比单打独斗的老虎难对付多了。”
“是嘛,”女孩似乎从没听过这种事情,脸上满是新奇,“那万一碰到狼群怎么办?”
周德看她一眼,讲故事般娓娓道来,“狼群以狼王为首,与碧落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去年老狼王死了,狼群内斗,几只孤狼趁着夜深下山,叼走了大家留着过年的猪,村长周叔就带着我们进山……”
两个人影坐在门槛上,夕阳西下,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这场意外让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近了许多,她喜欢拉着他坐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听他讲西山的五彩麋鹿传说,或是东山鬼斧神工的天然奇观。
他从不提自己的村落,却对那些雄伟壮丽的山情有独钟,幽深危险的沟壑在他口中变得妙趣横生,也让她一时忘了飘零无依的仿徨。
·
几日后,周德带回一个消息——
“我早上去了钟离县城,听说有个大户人家走丢了女孩,明日我带你去看看?”
她正逗弄棚里的母鸡,听到这话唰地抬起脑袋,眼睛亮晶晶的。
周德移开视线,“还是一点都没想起来吗,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摇头,神情却是雀跃,“不过我又给自己取了个名,就叫阿真!”
……阿真。
周德欲言又止,只在心里把她的“名字”念了一遍。
碧落村和钟离县的直线距离不过几公里,却因重重山峦阻隔而遥不可及。
周德带着她速度缓慢,临近中午才翻过一座山。
正想加快脚程,女孩突然抱着脑袋的蹲了下来。
周德眉心一紧,“怎么了?”
“不、不知道,头好痛……”她惨白着脸,嘴唇颤抖,好像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一般。
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走。
周德没办法,只能顺着原路把人背了回去。
这之后,她再不提找家人的事了,人也变得沉默起来,总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对着窗外一看就是一下午。
周德每每进出院子都能看见那道身影,有时眼中空空的发呆,有时皱眉抱着脑袋。
有时他们目光相撞,她就笑开,喊声“周大哥”,而他依旧只是点头。
他从没叫过她给自己取的新名字——
不管是性格还是生活习惯,她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宠着养大的女孩。
他没去问她为何不想找家,但他知道她不是“阿真”,她只是路过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
周德心底时刻绷着弦,不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有任何想法,只是夜里坐在院里看月亮时,会想到那个晚上的惊鸿一瞥。
她不是森林里任人宰割的小鹿,她是月亮,月亮就该干干净净,高挂天上。
·
又一个周德进山的日子,院里来了客人。
来人大大咧咧,脚还没跨进来就先扯着嗓门喊人——
“周大哥,周大哥!你在吗!”
她打开房门,正对上一少年,眉清目秀,左手捉鸡右手提鸭。
“你……”少年人脸庞肉眼可见的变红,忙不迭把双手藏到身后,在鸡鸭互啄的混乱中喃喃开口,“你是哪个?”
“我叫阿真。”她抿唇微笑,手叠在小腹上,曲膝垂颈的动作很漂亮,“周大哥打猎去了,马上就回,你要等等吗?”
“好……”
少年讷讷应声,关好鸡鸭后把手伸进水桶里甩了甩,然后傻傻杵在门口。
“你进来呀。”她笑。
“啊,好嘞……”他也笑,只是脸更红了,“我叫周泉生。”
“欸,你和周大哥是兄弟?”
“他是我拜了把子的大哥。”
两人在院里坐下,周泉生看她一眼,挪开视线,过会儿又看过来,这般来来回回三四次,终是忍不住,抵唇轻咳:
“好像没听说周大哥……成亲了啊……”
她这会儿笑得真了几分,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来历——
“……我现在只是借住在周大哥家,伤好了就会走。”
“……可你不是想不起来了?”周泉生皱眉,“这样一个人在外面跑多危险啊,不如留下来?”
她顿了下,“……留下来?”
她是因为头疼不想去钟离县,可留在这里……
“是啊!”少年不再像先前那般羞涩,露出两排大白牙,“我们村可好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说着便站起来,热情邀请,“反正现在没事,不如我带你去逛逛?”
“……”她不想拒绝他的好意,遂应下,“好吧,多谢你。”
“别客气别客气!”
周泉生是个很好的伙伴,热情好客,开朗幽默,拉着她在村里边逛边聊,二人没一会儿就混熟了。
她能感觉到周泉生很爱碧落村,跟周德的回避不同,他对角落里的一草一花都如数家珍。
想起周德,她抬头环视四周——周德爱的,是这些巍峨的山。
“呦!这不是小村长泉生嘛!”
一道油腔滑调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周泉生的眉头立时皱了起来,神情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她起了好奇,看向他身后,就见一小个子男人正往这边走来,衣衫褴褛,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男人也瞧见了她,浑浊的眼底瞬间冒起精光,“有客人来吖!”
“关你什么事!”周泉生上前一步,像只浑身戒备的刺猬,“哪来的滚回哪去!”
清秀的少年陡然发火,任谁都会吃惊,可那小个子却见怪不怪,耸耸肩,“好好好,我走就是了,不愧是小村长哈,‘官威’越来越大了!”
周泉生狠狠瞪着他。
小个子举起双手往后退,一双眼却越过少年身后,调笑道:“再会啊,小客人~”
“滚!”周泉生一把抓起石子冲他扔去。
石子掉在地上,声音在男人肆无忌惮的笑里几不可闻。
“……他就是个疯子,你别理他,”周泉生转向她,末了又低头,“对不起啊……”
“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她按下嫌恶心惊,转移话题,“你是村长?”
周泉生摇头,“我爹是村长,有些好事的就爱管我叫小村长……但我不是下任村长,我们村很开明的,村长都是投票选出来的!”
“哦……”
经此一遭,两人都没兴致再逛,草草道别。
夜里她躺在床上,白天那道黏腻的视线仿佛还如影随形,盯得她汗毛直立,不得安眠。
心底有个莫名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还没完。
想着要饱满一下碧落村众人的形象,就在这章以阿真视角重演了一遍时间线,也把之前在她身上埋的伏笔写明显了(应该有吧[小丑])
下章还有几千字的阿真剧情~(本来想一次性放完的,但实在干不动,最近现生突然忙碌,自己也有点道心破碎,求原谅[裂开][小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吃人山谷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