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
阿真推开周泉生,看了眼身后紧闭的门扉,压低声音:
“周德还在的话,你该喊我一声嫂嫂的!”
“……”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僵住,半晌后低头,“对不起……阿真姐。”
末了他又道:“但是我没开玩笑,你必须要走,不然于叔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走,走哪去呢?”阿真见他还是不肯放弃,又气又恼,“我走了,不就坐实罪名了吗?周叔他们不是我害的,是山里那些东西!”
周泉生肩膀一抖,上前想捂住阿真的嘴,“别说了!”
阿真躲开他,沉默,眼里的情绪渐渐淡下来——
“你也不信我是吗?说什么十日之后还我清白,只是拖延之策是吗?”
“不是……”
周泉生想辩驳,但面对阿真那双清透的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会走的。”
阿真看着他,一字一顿,“我才不信什么山灵发怒,你们都不肯查,那我就自己去。”
“阿真姐!”
“你走吧,我要睡了。”阿真转头,不再看他。
周泉生沉默半晌,终是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转回来,眼神落在少女身上,片刻后,他道:
“你不要冲动。”
“……”
一门之隔。
柳拾月与裴景明对视一眼,抿唇,“看来那十日之期是没什么用了……”
裴景明没说话,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柳拾月不自觉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村里这么排斥外人,阿真姑娘性子也倔,我们要多管闲事吗?”
身后默了一瞬,然后是一声轻笑。
气息洒在脖颈,柳拾月缩了缩肩膀,“……你笑什么?”
“笑你怎么突然这么纠结。”裴景明声音闷闷的,带着笑意,“以前不是说干就干的?”
柳拾月一噎,有点不想理他,“我以为你会赶时间。”
“……赶什么时间,”裴景明语气如常,“如果只是阿真姑娘的事,我不想多管,但方才听他们争执,似乎还有些其他眉目……”
他走开,点了支蜡烛放在桌上,屋内霎时亮了起来。
烛火跳动,男人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间晦涩不明。
柳拾月听见他说——
“我有种莫名的预感,碧落村不简单。”
·
翌日清晨,阿真准备去打水,刚提上木桶就听见身后屋门打开的声音——
“真真姑娘!”
柳拾月提着裙摆跑下来,粗布麻衣,却无端给阴沉的天增了一抹亮色。
“……柳姑娘,”阿真停下脚步,“有什么事吗?”
柳拾月:“你是要去打水吗,我帮你!”
阿真摇头,“两桶水而已,我自己可以的,不麻烦柳姑娘。”
“哪有的事!”柳拾月说着已经上前,十分顺手地接过一个木桶,“我们给你添麻烦,这点事还是要做的!”
女子笑靥如花,阿真也不好拒绝,领着人往溪边走去。
此时将将天明,路上只有零星几个村民,对二人都是视而不见,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柳拾月也做看不见他们,只拉着阿真闲聊,一路下来,愈发觉得这个名唤“阿真”的少女,拥有与整个村落格格不入的坚韧纯良。
“这溪水里都是沙,喝了不会腹痛吗?”
溪边,柳拾月再次倒掉一桶混着泥沙的水,皱眉疑问。
阿真挽起袖子,教她怎么才能打到干净的水,“习惯就好了,我刚来的时候也闹过几次肚子。”
柳拾月敏锐地捕捉到什么,抬眸,“真真姑娘不是碧落村的人吗?”
“……”阿真顿了下,“不是。”
柳拾月看着她挽起的妇人发髻,有些猜测,“不会是嫁进来的吧?”
好端端的小姑娘,怎么会嫁到这么个山沟沟里?
“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阿真面上依旧挂着笑,却又不像是笑,“我只记得自己在山里晕倒了,是我的丈夫救了我。”
柳拾月:“……那你丈夫呢,怎么没见他?”
阿真垂眸,“失踪了……和周叔他们一起,进了山谷就不见了。”
“……”
柳拾月看见她微微泛红的眼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沉默蔓延,两人间一时只剩潺潺的溪流声。
半晌,柳拾月突然问:“你丈夫失踪了,那你呢?你本就不是碧落村的人,难道不想回家吗?那些人都要烧死你了,你还要守着这里吗?”
昨晚在阿真家中,裴景明看得分明——屋子里原先应该住着两人,虽然其中一人的生活痕迹已经很淡了,但另一人显然有精心照料,连墙上挂着的沉重的弓都一尘不染,锋利的弦上摸不到一丝灰尘。
柳拾月有些恼,分明是那男的趁人之危,拐了个漂亮姑娘回家,偏这姑娘还重情重义,哪怕身陷囹圄也要守着他的家。
正这般想着,耳畔响起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我想过的,只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
风拂过二人发梢,阿真的木桶搁在溪里,上下起伏,流水匆匆扑进桶里,又被后浪匆匆推出。
她漂亮的眼里似乎有迷茫,还未聚起,又被风吹散……
“我可以帮你。”风里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
阿真侧眸,与柳拾月视线相触,一时愣怔。
“昏迷的时候,是何日何时何处,你告诉我,”柳拾月从兜里掏出一个玉龟甲,“我可以算出来。”
“……”
少女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向柳拾月手心。
小巧的玉龟甲晶莹圆滑,泛着温润的光泽。
柳拾月怕她不信,继续道:“你相信我,我就是干这行的——说句自大的,这天下事只要能算的,就没有我柳拾月算不出的!”
“……真的吗?!”阿真像是才回过神来,眼里迸发出异样的光彩,“那你能不能帮我算一下,我丈夫和周叔他们到底去哪儿了?他们都说是山灵发怒杀了他们,可我不信,他们肯定没死!”
“……”柳拾月看着那抓住自己胳膊的手,突然有些气闷。
“可以吗?可以吗柳姑娘?”
耳边少女殷切的声音还在继续,柳拾月捏着龟甲的手紧了紧,露出一个笑容,“可以的。”
既然阿真已经有了选择,她没有立场置喙什么——
“但你总得把事情都告诉我,我才能算。”
听到这话,阿真的神色顿了下,垂眸避开柳拾月的注视,似在犹豫。
柳拾月有些无奈,“我也不是真神仙,你什么都不肯说,要我怎么算呢?”
“不是的……”阿真摇头,正欲说些什么,前头突然响起一声嘹亮的鸣声,紧接着是急促的马蹄声,啪嗒啪嗒回响在狭窄的峭壁间。
二人俱是一怔,抬头望去,只见一片烟尘中,高大的黑马疾驰而来,直奔二人——
“小心!”
阿真下意识拉住柳拾月,往后退去,怎料那马儿稳稳停在二人身前,乌黑的眼眸直直盯着柳拾月。
“……小、小黑?!”柳拾月惊呼。
小黑鼻腔里“哼”了两声,垂下脖子顶起柳拾月的手掌,任她轻轻摸着自己的脑袋。
柳拾月感受到手下的躯体在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奔跑后累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去找裴景明……”柳拾月顺了顺马儿的毛,转头安抚惊魂未定的阿真,“别怕,小黑很乖的。”
阿真还是心有余悸,抬头看了眼天色后道:“时辰不早了,先回去吧。”
柳拾月颔首,牵着小黑跟在阿真后面,几步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窄窄的黄土地上只有一串马蹄印,顺着溪流一路蔓延至某座山脚,在茂密的林间消失不见。
柳拾月记得,小黑是因为害怕才跑到山里去的,如今为什么又跑回来……
她心底蓦地咯噔一下。
是因为山里有更危险的东西吗。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柳拾月脑子有点乱,随意往四周扫了眼便收回视线,下一瞬却停下脚步,猛地转回头去——
树、树、到处都是树,密密匝匝漫山遍野。
“怎么了?”
阿真察觉到她的停顿,转过身来。
“……没事,就是突然发现这里的树林还挺茂密的,”柳拾月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问,“对了,我好像在你家里看到过弓箭,你们平时会进山里打猎吗?”
“大家以前都是进山的,只是自从那件事……”
话音到这顿了下,阿真见柳拾月只敛着眉,没有追问,才松了口气,“现在宁愿跑一天去钟离县城买肉,也没人去山里打猎了。”
“一个人都不进了?”柳拾月追问。
阿真皱眉,想了会儿才道:“只有村口的孙大哥。他一贯特立独行,好像什么都不怕一样。”
柳拾月没再说话,一颗提得高高的心放了下来——
原来刚才的身影不是鬼,只是打猎的村民而已。
是她太疑神疑鬼了。
二人一马缓缓走进村落深处,身影映在某双瞳孔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风过林梢,压低了密林里一人多高的杂草,树影婆娑间,一张粗犷的脸庞若隐若现。
他左脸上有道疤,从太阳穴一路蜿蜒至下巴,歪歪扭扭,像一条长长的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