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羊肠小道上,一辆马车慢慢行着,拉车的黑马高大强壮,肌肉流畅,哪怕土路泥泞,依旧走得四平八稳。
坐在车辕上的男人戴着斗笠,屈腿靠着。
串串雨珠顺着斗笠边缘落下,隔着朦胧雨帘,隐约可见那刀削斧刻般的下半张脸。
“找到啦!”
马车里响起一道轻快的声音,搅散了清冷雨意。
男人偏头,见车帘晃动,寒星般的黑眸流出笑意,“小心点,别又摔下去了。”
“……大人你别乌鸦嘴!”柳拾月从轿厢里钻出来,火急火燎地撑开油纸伞,遮在两人头顶,“之前只是个意外!”
裴景明但笑不语。
前几日突降暴雨,山洪暴发堵了江流,两人只能弃了船只改走陆路,今晚才能进入滁州地界。
“不过小黑还真是厉害,不管你在哪它都能找过来!”
柳拾月伸手拍了拍黑马的屁股,满眼赞叹。
小黑这几日跟她混熟了,连裴景明都不让碰的屁股给她拍上几下,也只是甩甩尾巴打个响鼻。
柳拾月:“之前在灵溪镇的山上也是,若不是它自己找来,我都准备给你念悼词了!”
裴景明失笑,“小黑确实很通人性。”
雨声哗啦,柳拾月侧眸,看着男人往常总是抿着的薄唇勾起弧度,连带着下颌冷硬的线条都柔和了些许。
柳拾月启唇欲说些什么,下一瞬却面色突变,“你怎么了?!”
“嗯?”
裴景明疑惑转头,在女子又惊又疑的面色中,感觉唇角有液体溢出,缓缓流下。
他抬手摸了一把,满目猩红。
“……”
心口后知后觉地感到刺痛,裴景明闭眼,脑海中闪过满身血污挣扎叫喊的人,身躯微晃。
下一瞬,一抹冰凉贴近——
柳拾月将手帕按在裴景明唇边,满面忧色,“大人你怎么突然吐血了?没事吧?”
“咳……没事,”裴景明压□□内的躁动,稳住语气,“旧伤而已,不碍事。”
“……”
柳拾月重新打好伞,视线掠过裴景明握着缰绳的手,垂眸沉思。
裴景明的手在颤。
他拧眉,斗笠遮掩下的眼神一寸寸冷下来。
距离上次京城来信已有月余,这期间他也曾去信求药,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除了“速归”二字再无旁话。
裴景明知道,皇帝这是对他的办事效率心有不满,开始紧绳子了——
紫衣卫之所以对皇帝言听计从、肝脑涂地,仅凭从小的训练是不够的。他们自进紫衣卫起就被种了一种特殊的药,每月一颗解药,若是不按时服用,则会癫狂至死。
紫衣卫是飞舞在平朝上空的风筝,而操控他们的线,被皇帝牢牢抓在手中。
·
日落时分,雨渐渐停了,远方天幕被雨水洗得透明,透出绚烂的红。
“再过不久天便黑了,”柳拾月收了伞,望着路旁远方连绵的山,“我们今晚能到钟离县城吗?”
“难说,”裴景明道,“这雨不知何时又会下,夜里赶路不安全,最好找个能歇脚的地方。”
“希望能吧……”柳拾月皱眉看着手中的舆图。
代表山脉的线条蜿蜒曲折,连绵不尽,却并没有什么驿站村落的标记。
“吁——”
裴景明收紧缰绳,轻喝一声。
柳拾月抬头,“怎么了?”
面前是一处分岔口,向前的路上是齐整的车辙印,而向右拐的小路更泥泞,只能依稀看见几串错落的脚印。
柳拾月轻“咦”一声,“舆图上显示,往右去是死路哎!”
“有可能是个小村落。”
裴景明跳下车,解开小黑身上的绳套,朝柳拾月伸手,“这路太窄,只能弃车了。”
柳拾月跨上马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只有一匹马,若是两个人骑,会不会太拥挤了……
然而裴景明没有上来,牵着缰绳在前头开路。
柳拾月坐在马背上俯视他,突然想起徐州县狱初见,那时她坐在地上,仰望那面若冰霜的指挥使,只觉心惊肉跳,压根想不到二人会有今日交集。
裴景明能感觉到落在背上的目光,不轻不重,却让他迈出的步子都有些僵硬。
一路无声。
不知走了多久,柳拾月有些犯困,脑袋一下一下点着,忽闻裴景明道:
“前面有个村子。”
困意顿时飞出九霄云外,柳拾月坐直,耳边响起潺潺水流声。
是一条小溪,从不知名的山涧流下,汇进土路,从清澈变成了浑黄,把原就狭隘的小道又逼窄几分。
顺着溪流向前,原先贴着臂膀擦过的山峰峭壁陡然凹进一块,像黄泉路上陡然开辟出的驿站,供赶路的亡灵歇息。
入口处立着一块破旧的木牌,上面的刻字颤颤巍巍,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味道——
碧落村。
黄泉碧落,前路茫茫。
一股大风穿山而过,柳拾月缩了缩肩,轻声嘀咕:“这地方风水不好。”
小黑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裴景明紧着缰绳,停下脚步。
他不懂风水,但从刚才那阵风里,似乎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钟离县还在山后,照我们现在的脚程,要一天一夜。”裴景明抬头看柳拾月,“柳大师怎么看?”
“……”柳拾月翻身下马,走到他旁边,“裴指挥在此,遇鬼弑鬼,遇魔斩魔。”
女子眼里全是信赖,裴景明轻笑,“好啊,那便去看看这个碧落村,到底有什么‘鬼怪’。”
话音未落,小黑陡然打了个响鼻,挣脱裴景明的控制,撒腿就跑。
泥尘四溅,马儿不一会儿就没了影。
柳拾月瞠目,半晌才蹦出几个字,“它……跑了?”
裴景明仿若见怪不怪,“胆子小,估计是躲山里去了。”
“……好吧,”柳拾月转头,率先跨过木牌隔出的分界线,“反正到时候你一叫它就回来了。”
裴景明粗略应了声,盯着地上的马蹄印。
小黑胆子是不大,但临阵脱逃,这是第一次。
碧落村三面环山,山峰高耸入云,走进去的瞬间感觉天光都暗了几分。
零星的茅草屋散落在空旷的黄土地上,冷冷清清,毫无人音。
柳拾月环顾四周,“这真的是村子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别提人了,连鸡鸭狗之类的牲畜都没有。
“有人,只是好像恰巧都不在。”裴景明蹲在一处草屋前,伸手摸了摸地上的木桶,“这应该是他们打水的桶,里面有泥沙,跟外面那条小溪一样。”
柳拾月凑上前,看着桶底积着厚厚一层沙,不由拧眉,“水这么脏,难道直接喝吗?”
裴景明没出声,撑着膝盖站起来,鼻翼微动,“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气味?”柳拾月被他带跑偏,顺着风口用力吸了几下,“好像是有……焦味?”
裴景明颔首,抬目远眺。
草屋簇拥间,一缕缕白烟乘风而起。
两人对视一眼,朝村落深处走去。
越近,那股焦味越明显,迎面而来的除了滚烫热浪,还有喧嚣人声——
一堆人围成一圈,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什么,人群中央是一个正在燃烧的火堆,火堆前好像站着几个人,正在对峙。
气氛很激烈,没人注意到后面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柳拾月的一颗七窍八卦心又燃了起来,踮起脚尖想看热闹,奈何人头济济,把热闹遮得一干二净。
“会爬树吗?”
身侧的裴景明突然问。
柳拾月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腰间陡然一紧,下一瞬整个人腾空而起,再下一瞬,人已经坐到了树干上,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背后靠着温热的胸膛,一颗心来不及归位,在身体里上蹿下跳,震得柳拾月耳朵空空,张口欲言,耳边响起压低的气音——
“嘘——”
“我们是外来者,先别被发现比较好。”
“……嗯,”柳拾月讷讷点头,往前挪了些,直到萦绕在耳畔若有似无的气息轻了,才小心翼翼探出头去,看着底下的场面——
“于叔,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火堆前,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站得笔直,护着身后的少女。
那少女看着年纪不大,灵动可爱,却梳着妇人头髻。
被少年叫作“于叔”的老人站在他们对面、村民身前,语气和蔼,眼神却是凌厉——
“这话应该我问你,泉生,你跟阿真才认识多久,真要为了她与我们作对吗?你真要这么做吗?”
话音落下,他身后一众村民的情绪蓦然高涨,质问声一浪高过一浪——
“是啊!”
“就算你是老周的儿子,也不能这样!”
“什么就算!你可是老周的儿子,竟然还站在那女的身边?就是她害死了你爹啊!”
此话一出,人群骤然安静,众人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少年,目光沉重而哀伤,仿佛是要用这样的哀伤压死他,逼他让开。
少年身后,少女原先倔强抿紧的唇角松开,眼帘低垂,看不清神情,半晌,她抬手拉住身前人的衣角,“泉生……”
手腕被人反手拉住,少年没有看她,背脊依旧笔直,“阿真姐没有害死我爹,她没有做错,错的是你们。”
声音朗朗,一派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