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三,骄阳当空,黄历上说宜出行。
滁州边境山峦起伏,常年罕见人烟,此时此刻,某座山峰上某片沉默的密林发出了簌簌的声响,树影摇摆,似有行人穿梭其间。
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洒进细碎的光斑,落在那行人身上。
是两个男人,一个提着包袱轻装而行,另一个则背着能挡住大半个人的药箱,埋着头,一步一脚印,像只勤恳的老黄牛。
“我们都逛了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走出去?”
肖三实在受不了了,揉着咕咕叫的肚子抱怨。
他们一早连饭都没吃便进山了,本想着赶在午时前出去,结果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想到他竟在山路上踩空险些坠崖,齐伍为了拉他弄丢了舆图和干粮,两人不辨方向又饿着肚子,在深山里打着圈圈。
真是犯了黄历!
“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连个路过的人都没有!”肖三郁闷跺脚,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齐伍你也歇会吧,你不累吗?”
齐伍倒是真没累,只是看肖三一副耍赖样,也不好丢下他一个人走,遂鼓励道:
“师兄的祖母不是生病了吗?师兄不想快些穿过滁州进京吗?”
“快些慢些也不急于这一时……”
肖三打了个哈欠,双臂敞开倒在地上,摆烂道,“我又不是大夫,这么早回去有什么用?”
“……”齐伍颇为苦恼地皱起眉头。
山中树高林密,层层叠叠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认不出方向,随身带着的寻龙尺也因为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坏了……
难道真的要在山间露宿一晚?
睡觉倒是没事,就怕夜晚有野兽出没……
“呼……呼——”
身后传来一阵颇有节奏的声响,时轻时重,高低起伏。
齐伍心一跳,梗着脖子回头,却见肖三翻了个身,闭着眼咂了咂嘴,而那动静也随之消失。
“……”
齐伍轻轻拍了两下胸膛,放下药箱,席地而坐。
但就在此时,十几步开外的树林里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夹杂着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齐伍警惕后退,压低身子将自己藏在高高的草丛里,偷偷观察——
那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皮毛做成的衣裳,背上还背着大大的弓箭,看上去像个猎户。
齐伍的眼睛唰地亮了,连忙伸手去拍肖三,“师兄师兄!前面有个人!”
“嗯?”
肖三坐在酒楼里,正准备吃烤羊呢,猛地被人喊醒,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干嘛!”
他语气有些冲。
“前面有个猎户,应当知晓下山的路!”齐伍丝毫没听出肖三的不虞,“师兄快去问问!”
肖三瞥了他一眼,“你看到了,你怎么不去?”
“我……”齐伍垂眼,逃避般地沉默。
“……有时候真不知你的脾气是怎么生的,”肖三叹了口气,伸手点他的脑袋,“这么怕跟生人打交道,还每月雷打不动地下山义诊……你跟那些病人怎么就能说话呢?”
“那不一样……”齐伍弱弱辩驳。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一跟生人讲话就面红耳赤、手心出汗,但对着那些病人就没事。
“唉……”
肖三无奈摇头,起身拍掉身上的草,朝那猎户走去。
猎户早就听到了这边的交谈声,打量了肖三二人一番,目光在地上那只大大的药箱上顿了一瞬,开口询问:
“二位可是迷路了?”
三人面对面站着,肖三看向猎户,才发现他左脸上有道长疤,从太阳穴的位置一路蜿蜒至下巴,歪歪扭扭的,打眼看去还以为是一只蜈蚣盘在脸上。
“是……”肖三挪开视线,挠挠脑袋,“壮汉可知如何下山?”
“你们运气可真好!”猎户爽朗一笑,“我从不走这条路,今日是追着野鹿来的,没想到鹿没抓到,倒是捡到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
“……”齐伍垂下脑袋,饶是肖三这般厚脸皮的也被这番话揶揄得耳根泛红,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好在那猎户没再多说,抬手给二人指了路,“二位沿着这排树一直走,待见到小溪后顺着溪流走上半个时辰,便能下山了。”
“太好了!多谢多谢!”
肖三拉着齐伍起身,刚要迈步,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了大哥,这山下可有村落?我们走了一上午,连颗果子都没吃过,快饿死了!”
“村落……?”
猎户神色一顿,看了眼齐伍背上的药箱,语气莫名,“这位公子……是大夫吗?”
齐伍看了肖三一眼,讷讷点头。
猎户摇头,叹气,“那我劝你们还是别进村子了。”
“这是为何?”肖三忍不住追问。
猎户:“这山下只有一个几十号人的小村,叫碧落村,那里的村民很讨厌大夫,被抓住了可是要沉到河里祭神的!”
“怎会这样……”
肖齐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目瞪口呆。
猎户见他们如此,又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或许可以让二位歇一晚上——”
“此处下山,绕过碧落村就是山谷,谷里面有个萧家山寨,寨主很是豪爽,经常请过路的行人吃席留宿,你们可以去那碰碰运气。”
“好嘞好嘞!”肖三一听可以吃席,浑身上下顿时来了力气,拉着齐伍就要走。
“等、等等!师兄,”齐伍拽住他,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猎户,轻轻抿唇,“可以……请问一下……您,您是碧落村的人……吗?”
“我不是碧落村的,也不是那萧家寨的!”猎户潇洒摆手,“我就是个流浪汉,住在大山里,没事就在山里闲逛,消遣消遣!”
“原来如此……”齐伍喃喃点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行了行了,你又不是滁州守兵,管人家从哪儿来的?”
肖三一把按住齐伍的脑袋,带着他一起朝猎户鞠躬,“多谢大哥替我兄弟二人指路,大哥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好汉子!”
话落,他拽着齐伍的腰带转身,脚步生风。
·
肖三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吃到席的喜悦,压根没想到在萧家寨等着他们的,会是一场“盛大”的鸿门宴——
红松木做成的牌子高高悬挂在山寨门前,一个“萧”字写得潇洒利落,横折撇捺尽显锋芒。
其下,肖三看着前后左右举着刀戟的守卫,面色如铁:
“这山寨是有什么规矩吗,要打赢了守卫才能吃席?”
他爷爷的臭猎户!竟敢诓他们!!
肖三把饥饿和愤怒通通塞进拳头里,三下五除二就撂倒了四个守卫。
看着倒在地上翻滚呻/吟的人,他勾起嘴角,冷哼一声,“瞧不起谁呢,再来七八个小爷也绰绰有余好吧!”
话音刚落,脚下的土地陡然发出震颤,紧接着是一排又一排的脚步声,排山倒海,来势汹汹。
肖三和齐伍闻声抬头,无数把闪着寒光的刀和剑已然刺到他们眼前。
齐伍:“……”
肖三:“。”
他说的是七八个,不是七八十个好吧。
两人一个安静如鸡,一个骂骂咧咧,被大部队压着关进了萧家寨的地牢。
栅栏门“嘭”地关上,溅起一层又一层的灰,呛得肖三直打喷嚏,“阿啾……可恶!有本事单挑……阿啾!”
没人理他。
“可恶……”肖三扒着栅栏,从缝隙间伸出手去,努力往前够,声嘶力竭,“那我问你们……凭什么只关我!不关他!不公平!”
被他指着、站在栅栏门外的齐伍:“……”
肖三的控诉还在继续,与此同时,地牢通往地上的楼梯上,烛台依次亮起,紧接着响起“嗒嗒嗒”的脚步声——
一身量高大,肌肉紧实的男人缓缓显身。
地牢里的守卫纷纷低头,“孙爷。”
孙群颔首,无视了吵闹的肖三,走到齐伍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听说你会医术?”
“我……”齐伍嚅噎,接收到肖三的眼神后闭嘴,咽下了那个结结巴巴的“会一些”。
孙群努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用害怕,我们只是想请你帮忙看个病,你乖乖应了,我保证,你们两个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几十号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齐伍身上,他更加说不出话了,嘴唇蠕动着,额头沁出细汗。
孙群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见他如此,不禁皱眉,正想让人用强,忽地听见后方响起一道慢悠悠的声音——
“他有病,一跟陌生人说话就紧张流汗,你当心把他逼晕了再找不到大夫。”
“……”孙群转身,看向被关在牢里的人。
男子散漫地倚着栅栏,见他看来,勾出一抹笑,“他从前去给人看病,都是我陪着的……他只能跟我正常说话。”
“怎么可能!”有守卫听不下去了,“孙爷,他肯定是诓我们的,怎么可能有这种玄乎的病?”
“少见多怪,”肖三凉凉一笑,冲齐伍招手,“过来。”
齐伍挪到栅栏前。
肖三拍拍他的手背,“等会这位孙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吗?”
齐伍乖巧点头,“明白了。”
肖三:“好,先说来听听。”
齐伍:“我叫齐伍,金陵人氏,是一名大夫。”
肖三满意颔首,将人转了个方向,冲孙群示意。
“……”孙群上前一步,看着齐伍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我叫……”齐伍的五官扭成一团,似乎很努力地想说话,但就是怎么都说不出,憋得眼都红了,看上去像快要哭出来一样。
孙群皱眉,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演的。
虽然这人的病听着匪夷所思,但他见过更加诡异的病症,请大夫也是为了这个,再加上那位又催得紧……
“算了算了!”孙群摆手,吩咐守卫,“放他出来,两个一起带去!”
左右他们也逃不出这萧家寨,还是看病最为重要。
肖三终于恢复“自由身”,跟着齐伍走在一群守卫中间。
“师兄……”
小师弟眼神幽幽。
肖三挑眉,“怎么?”
“我本来跟生人说话就会结巴,”齐伍压着声音,却压不住满腔控诉,“你刚才干嘛还要掐我?很痛。”
“……你太老实了,”肖三舔唇,一本正经,“这样会更逼真一点。”
“……”
孙群等人虽然看上去凶神恶煞,但似乎真的只是请大夫,对二人没有任何逾越的举动,毕恭毕敬地将他们带到一处幽谷前。
肖三环视四周,“病人呢,病人在哪?”
“二位稍安勿躁。”孙群屏退了大半守卫,只留亲信,接着从腰间取出一根木萧。
须臾,婉转的萧音自他指尖流出。
肖三皱眉,没想到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男人还会玩这种东西。
但这跟病人有什么关系?
“师兄……”
身旁人开口,“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没那么晒了……”
肖三低头,看着阳光从自己的肩膀一点点退到胳膊、腰腹,直至没入脚底,忽然福至心灵般抬起头来。
这一下,差点吓得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这,这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