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柳拾月和裴景明收拾好行囊,离开了金陵城。
二人商议后决定先沿水路去滁州,再改走陆路进冀州,京城就位于冀州腹地。
护城河码头人来人往,趁着裴景明同船家交涉的功夫,柳拾月爬上高高的礁石,眺望江流对岸连绵的山峰。
最高的那处便是千机峰。
说来奇怪,自她给师父去信询问裴景明的情况亦有小半月,照理说该收到回信了,可是……
柳拾月压下心底的不安,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师父太忙,一时忘了。
“怎么了?”
即使人声喧嚣,柳拾月还是一下就捕捉到了那道低沉熟悉的嗓音,转回头去。
裴景明站在岸边的湿地上,比她矮了一个头。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询问,“要去同你师父道别吗?”
“……不用了,”柳拾月摇头,斗志昂扬,“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要靠自己!”
“好,但适当借助下他人的力量未尝不可,”裴景明轻笑,朝她伸出手,“比如现在?”
柳拾月没有推脱,搭着他的手跳下礁石,弯了眼睛,“多谢裴大人相助!”
裴景明只是笑。
码头的主家近日出了事,把往日载客贸易用的大船都派了出去,只留下些带一间厢房的小船,和只能行近路的乌篷。
幸好二人来得早,才定下了只有厢房的小船。
船夫摇着橹靠岸,柳拾月轻轻一跃,率先上船,在船头处坐下。
裴景明则是先进了她身后的厢房。
厢房不大,但也物件齐全,除去一张床外还有一方小榻,正好够两个人睡。
他拆下床上支着的帷幔,用绳子串着系在厢房中间,隔开一大一小两块空间。
外面响起女子的唤声,裴景明挑开帘子出去,对上柳拾月的目光——
“大人你快来!”柳拾月拍拍身边的空位,“这样看山水可美了!”
裴景明依言坐下,低头看看船头前行时推开的圈圈涟漪,又抬头看看两旁行进的苍山,突然希望这段路长些,再长一些。
顺着同一条河南下,在靠近吴州边境的河岸有一处小渔村,房屋稀疏,人迹罕至,是个躲难藏身的好地方。
檀郎和阿蛮已经在此处呆了十余天,自金陵县狱中落下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檀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狭小幽暗的房子里,阿蛮看着房梁上结满的蛛网,心底有些烦躁。
“再等一段时间吧,”檀郎仰头靠坐在角落,如玉的面庞沾了灰尘和倦色,“裴景明难缠,知道我们要回京,定然在北上的路线设好了埋伏……”
毕竟是灯下黑,他们应该也想不到两人会冒险留在金陵地界。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呆在这个破地方了……”
阿蛮叹息,紧接着又想起什么,双眼发光,“不如我们想办法去滁州吧,去找萧帧!”
“……”
檀郎没应,只是幽幽盯着阿蛮,直盯得她胳膊上泛起一阵细小的疙瘩,才悠悠开口,似乎很是无奈:
“找萧帧……阿蛮你在想什么呢,他不落井下石便算好的了,又怎会大发善心收容我们?”
“……”
阿蛮眉心紧蹙,捡起地上的石子,泄愤似的朝墙壁上扔去。
一下接着一下,石子落地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屋子里,更显得气氛死寂沉重。
“咚咚咚。”
一阵干净利落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向往死水里丢了块巨石,溅起冲天的水花。
阿蛮的动作倏地顿住,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檀郎也警惕地看向门边,缓缓起身,袖中藏着的匕首不动声色滑进手中……
“咚咚咚。”
外头的人还在敲,与此同时,一声低语传进屋内——
“滁州来人,奉萧之命。”
二人蓦地一顿,互相对视一眼,皆松了口气。
萧帧不会随意派个人,冒着风险只为给他们找不痛快,既然如此,此举便是相帮。
檀郎将匕首背到身后,打开门。
一个渔夫打扮的男子站在门外,微微一笑,“小的阿赵,见过檀圣使。”
檀郎颔首,侧身,“进来说话吧。”
阿赵迈步走进,毫不顾忌地打量了屋里一番,方对二人拱手:
“萧圣使知道二位圣使如今身陷囹圄,无力脱困,特意派小的前来,助二位回京。”
对方言辞倒是恭敬,但刻意在某些字眼上加重的语气还是让檀蛮二人皱眉,丝毫不再怀疑此人的来路——
这些话定都是萧帧授意的,他惯爱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先明里暗里贬你一顿,再出手相帮,让你有什么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就如此刻,檀郎笑着应下后客套地回了一句,“劳萧弟费心了,不知他在滁州是否一切顺利?可要我和阿蛮相助?回京事宜,迟一些也无妨。”
“檀圣使说笑了,”阿赵呵呵一笑,“我们圣使早知您热心肠,特意交代了,说滁州事关重大,您二位在金陵费了太多心力,还是回京养好身体最重要。”
“……”檀郎眼角微抽。
这不就是明摆着说他们没用吗。
早知萧帧是个什么德行,他刚才何必“礼貌”那一嘴。
阿蛮虽也生气,但离开这个破地方的愿望还是更加强烈,遂给檀郎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檀郎也知道此刻孰轻孰重,终是没说什么,起身跟着阿赵离开。
·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的暗室。
一小厮小跑着穿过灯火通明的甬道,来到尽处一扇紧闭的门扉前,恭敬垂首:
“禀告圣人,金陵和滁州均有来信。”
里头很安静,过了半晌后才响起一道笑眯眯的声音——
“进来吧。”
小厮推门而入,抬高双手,呈上两封以火漆密封的信函。
圣人随意抽了一封,坐回上首,借着一旁的烛火拆开,慢条斯理地读了起来……
小厮原先安静地垂首立着,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竟感觉周遭的空气在一点点凝固,压抑得他喘不上气来,连额头都冒了汗。
他忍不住偷偷瞄了上首一眼,却见那位依旧维持着一开始的坐姿,连眼角眉梢的笑纹都好似没有变化。
小厮深深吸了口气,低下脑袋。
他伺候多年,十分了解圣人的脾性,表面越是云淡风轻,心底越是怒火中烧……
而此时,端坐在金丝楠木椅上的圣人,看着手中白色的信纸,只觉其上黑色的墨迹愈发刺眼,刺得他眼前一片红——
玉金坊被烧,金陵分部尽毁。
好!好得很哪!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结果就一把火,把整个江南情报场烧没了?!
何其愚蠢!何其可笑!!
他此刻恨不得将檀郎和阿蛮,还有那已经死得透透的石威,一并拎到跟前,一人赏一个耳刮子!!
平复了一会呼吸,圣人翻开信的第二页。
第一页只交代了结果,从第二页开始,才是此事完完整整的经过。
圣人粗略扫了几眼后,将信反扣在桌上。
他早知道皇帝派了紫衣卫着手调查,但没想到裴景明动作如此之快,短短半月便端了玉金坊,还杀了石威。
偏偏是石威。
圣人无声叹息。
手下四个圣使里,就属石威用起来最得心应手,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像其他几个,表面恭敬,心底总有些自己的花花肠子。
思及此,他又不免生起檀郎的气来。
气他得了些重用便洋洋自得,才在此事中败得一塌糊涂。
气他到底不是自己一手栽培大的,再聪敏,跟之前的那个也没法比……
“圣人……”
站在下首的人小心翼翼开口,“还有一封,还看吗……”
“……”圣人招手,示意他递上来。
滁州那边,总该是好消息了吧。
他怀着一丝隐秘的期待,仔细拆开来信……
又是一盏茶,小厮的腿脚已经逐渐麻木,就在他忍不住想动的时候,上首终于出声——
“去寻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秘密送去滁州,要快。”
语气平淡,辨不出喜怒。
“是!”小厮忙不迭领命,僵着腿退下。
脚步声慢慢远去,屋内跳动的烛火逐渐趋于平稳,却在某一瞬陡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连同烛台一起倒在地上,流了满地的油——
“啪!”
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面上再看不见那平易近人的温和笑脸,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阴沉。
一个两个都出岔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屋中静谧,显得他不稳的喘息更加可笑。
半晌,圣人终于平复了心绪,瘫坐在椅子上,揉着眉心。
大抵是这一路走来太过顺风顺水了,如今才诸事不顺吧。
他叹了口气。
这样想来,最近大半年,唯一称得上是可喜可贺的,竟然只有陆九那个同舟教编外人员送来的金字腰牌。
他的目光往屋子里的某个角落看去。
紫衣卫指挥使的腰牌……他暂时还没想好要怎么用它,就先替皇帝保管着吧!
“叮铃!叮铃叮铃……”
屋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铃铛声,圣人抬眸,看向悬挂在房梁上的黄金铃铛。
黄金铃铛以金丝线缠绕在梁上,跟地面上连通,若外头有要事,或者宫里那位要见他,下属就会在地面上摇晃丝线,以此提醒。
圣人收住所有思绪,最后安慰了遍自己“成大事者不惧小小风浪”后,起身离开暗室。
而他的身影消失后,那座一直被遮住的金丝楠木座椅,也终于露出了原原本本的样貌——
做工精致,占地宽广,椅背上刻着一条腾云驾雾、面目狰狞的五爪金龙。
下章开始就正式进入“吃人山谷”篇章啦[撒花]
一个很宏大很牛批的故事(自卖自夸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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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萧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