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拾月再睁眼时,入目的是满室刺眼的天光,和头顶青色的纱帐。
脑中一片空白,眨了眨眼,记忆才如潮水般向她涌来,最后定格在一双幽深晦暗的黑眸里。
柳拾月一惊,撑着手臂就想坐起来,脑袋却一阵发晕,让她险些栽下床榻。
脚步声突兀响起,胳膊上传来一阵温热,有力地将她托起,柳拾月抬眸,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目光有些沉,却没有她想象的冰冷和怒气,反而是某种更强烈也更晦涩的情感,但也只是一瞬,柳拾月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已经垂下眼帘。
“睡得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景明声音有些哑,透着掩饰不去的疲惫,仿佛一夜未眠。
“没有了……”柳拾月下榻,视线飞快地扫过他眼底的青黑,忍不住问,“大人你……一直坐在这吗?”
裴景明没有否认,“嗯,在想事情。”
柳拾月动作一顿。
想什么事情?肯定是她和陆九的关系吧,这可由不得他乱想,她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
“大人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柳拾月举起一只手,做发誓状,“我不知道陆九跟你说了什么,但你绝对不要相信他,他就是要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
裴景明没有说话,示意柳拾月坐到桌旁,然后提起茶壶倒了盏茶,推给她,“还温的,润润嗓子。”
“……”
柳拾月突然有些不敢接。
她设想过很多种情况,但从没出现过“裴景明会平静且温和”这个选项。
他平静得甚至有几分诡异了,仿佛陆九那件事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
目光又忍不住看向面前的茶盏,柳拾月咽了口唾沫。
完了,他不会在茶里下毒了吧?
连解释都不听,直接毒死她一了百了?
所以方才那些,是对她最后的关怀吗?
“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旁边陡然响起一道声音,柳拾月抬眸,就见裴景明放下茶盏,微微抿起的薄唇泛着水光,面露无奈。
“……”柳拾月缩了缩肩膀,双手捧起茶杯,小心抿了一口。
“大人……”
“嗯?”
“我知道你生气,也知道你最讨厌…背叛……”柳拾月绞着手指,小声嘟囔,“我承认我是有所隐瞒,但你好歹给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背叛。
裴景明听到这个字眼,原先随意搭在茶盏边沿的手指微微蜷缩。
坦白说,陆九的话并非没有让裴景明产生动摇,相反地,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人,和那把毫不留情捅进右胸的剑。
冰冷的风灌进黑洞洞的胸口,那种感觉他不想记起,却一辈子都忘不了。
而那瞬间,记忆深处裴春和早已模糊的面容,变成了柳拾月。
他是暴怒了,是失去理智了,可所有的所有,在看到铃铛镯上残留的零星血迹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也更无法言说的痛,自心口迅速扩散,席卷全身,疼得他几乎要站不住——
她吐血了。
那样震天撼地的阵法光是看着就令人胆战心惊,而她显然并不是个高明的施术者……
她会不会因此丧命?
那一刻,裴景明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他怕失去她,哪怕她真的有所欺瞒有所背叛,他还是怕失去她。
“……这次我是真的看清楚了,陆九他就是个疯子!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
柳拾月语调上扬,眉间盈满怒气,“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下次见面,谁都不会再手下留情!”
许是太过激动,她竟被自己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裴景明下意识抬手,最终还是作罢,又给她倒了杯茶,“我知道,我没说不信你。”
他坐了一夜,理智归笼后知道柳拾月和陆九绝对不会是一路人,不然她没必要救自己,一次又一次。
柳拾月松了口气,一口饮尽杯中温茶,抹了抹嘴,“好茶!”
“……”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气氛好像更沉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大人……”柳拾月打量着裴景明,好像在那温和的面具上窥见了一丝裂痕,“你是不是还有事?”
“……”裴景明的眉似乎轻轻拧了下,转瞬即逝,“我在想,接下来去京城,我们还是分开走比较好。”
柳拾月愣住,圆圆的杏眼微微睁大。
“……为什么?”
短暂的沉寂后她突然发问,声音有些大。
“为什么?我都这么说了,你还是不相信我是吗?”
“我没有……”
“你就有!”柳拾月的情绪蓦地激动起来,人也往后退了些,木凳在地板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裴景明皱眉,定睛看去,却被她眼底的通红震住,动弹不得。
……她好像突然间就失控了。
琥珀色的瞳孔里水雾弥漫,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沾了零星水汽,仿若下一秒就会掉下来。
“你……”裴景明僵在木凳上,原先还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上次青儿坠崖,她在他背上哭,滚烫的泪珠像是要灼伤人的皮肤,可裴景明到底没看见,没看见她真正要哭的模样。
感觉就像自己的心脏也被揪成了一团,恨不得替她难受委屈才好。
可为什么?她怎么会……
“……我没事……”
柳拾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偏过头去,赌气道:“反正指挥使大人没杀了民女,民女就该感恩戴德了!”
“……柳拾月,”裴景明唤她名字,放轻声音,“我没有怀疑你。”
女子不语,只拿半张脸对着他。
裴景明叹息。
他不擅长把心摊开给别人看,可柳拾月现在这模样,他别无他法——
“陆九如今同我结下了梁子,我们之间势必不死不休,他是你师兄,让你抉择……总是为难的。”
柳拾月神色微顿。
裴景明垂眸,“本来想着路上同行,我多少可以照拂你一些,可现在看来……”
男人深吸口气,似乎说出这些话对他来讲颇为费力,“你还是离我远点,会安全些。”
“……”
沉寂,漫长的沉寂。
裴景明想起放花灯的那晚,他大言不惭地觉得自己能护住她,现在再看女子尚未恢复气色的模样,心间漫上一片苦涩。
“嗐,原来大人是在担心这个……”柳拾月抽噎了下,闷声道,“我都说了我跟陆九现在势不两立……我不会感到为难,你跟陆九,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裴景明呼吸一滞,猛地抬头看她。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说出这种话。
柳拾月没注意到裴景明波澜起伏的心绪,她一心只想着说服他:
“玉金坊被捣毁,我肯定在同舟教的暗杀名单上了,到京城这么远,我一个弱小女子,搞不好哪天就死在路上了!”
“胡说什么!”裴景明下意识反驳,语气有些冷。
柳拾月撇撇嘴,“反正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风雨共济总比孤舟飘零来得强,而且大人你不能否认,你还是很需要我的!”
她这话本来无意,但落在别有用心的人耳里,却犹如一记惊雷。
裴景明努力忽略耳根处滚烫的温度,末了又端起早就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旁边响起女子急切的催促,裴景明掩唇低咳两声,认了输,“……你说的对。”
柳拾月满意地哼了声,抬手拭去眼角残留的湿意。
一时无话后,屋里又安静下来。
柳拾月无意间瞥见裴景明红透的耳朵,视线顿了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干了什么——
她跟裴景明哭了,还冲他发脾气了……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出小性子的一面。
脸上莫名地有些发烫,柳拾月皱着眉垂下头。
话说回来,裴景明一开始好像也没说什么——只是要分开而已,她从前闯荡江湖都是独自一人,有什么可闹的呢……
柳拾月感觉心里有些发慌,与此同时,大脑飞速运转,似乎想给这件事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是了,她这么难受是因为,她受不了别人的冤枉,和无缘无故地被“赶走”。
就像五年前师父一言不发将自己赶走一样。
那时她倔着不肯哭,今日一发泄,倒是感觉将那股憋了五年的气一股脑发了出去,格外痛快。
虽然可能有些对不起裴景明……不对,谁让他不早点说清楚呢,说话非得留一半让人猜干嘛!
柳拾月终于把自己的逻辑理顺了,舒适地叹口气,迟来的困意后知后觉涌了上来。
“再睡一会吧,”裴景明看出她的疲倦,起身,“我去煎药。”
“煎药?”柳拾月打哈欠的动作一顿,“煎什么药?”
“大夫说你心神受损,气血有亏,要喝几贴药好得才快些。”
“……不用了吧,我感觉我挺好的!”
仿佛是为了证明,柳拾月站起来又伸胳膊又蹬腿,“能跑能跳的!”
话音未落,她脚下一滑,直直往裴景明怀里栽去——
男人扶住她肩膀的手箍得有些紧,柳拾月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了几声强而有力的心跳。
“站都站不稳,看来还得叫大夫多开几副方子才行。”
他似乎忍俊不禁,开口时连胸膛都因笑而微微发颤,震得柳拾月心跳快了些许,面上泛起一阵热意。
十儿:裴景明如此平静,如此温和,一定是要毒死我一了百了!
作者:他如此平静如此温和,是因为已经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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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