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吹散了屋里浓郁的药味,角落那盆一人高的美人蕉青绿欲滴,在听到质问声后微微颤了颤。
不多时,一道赤色的身影缓缓出现。
“师父。”
男子声音清越,弯弯的狐狸眼里盛满乖巧讨好。
“……”
凰千雪瞥了他一眼,合上手中的书,语气冰冷,“我记得我说过,命你此生此世不得再踏入千机阁一步。”
“徒儿一直记得的,”陆九在女子的眼神中停住脚步,目光却是殷切,像个讨要奖赏的孩童,“这五年,徒儿从未靠近过千机峰半步!”
“可是师父……”
他又开口,终是忍不住上前几步,跪在凰千雪身侧,抬头定定注视着她——
“徒儿真的很想念您。”
凰千雪眸光一颤,眉头轻蹙,体内好不容易因药浴平息下来的气血又开始翻涌。
是气的。
这点面色变化自然瞒不过陆九,“师父您的身体果然出问题了!”
他急急伸出手想要替她诊脉,怎料指尖还未触及那层轻透的雪纱就被人避开,如避洪水猛兽。
“师父!”
男子眼底泛红,似是十分气恼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凰千雪看着他恳切的眼,心中怒火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让她十分强烈地想拆穿当下“师徒情深”的戏码。
他真以为她隐居山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凰千雪语气冷硬,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陆九精心粉饰的太平——
“担心?你安分守己,少在外头惹是生非,为师便能多活上几年,也不必忧心去之后没法向祖师爷交代!”
“……”
陆九眼神闪烁,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师父在说什么,徒儿不懂,徒儿这些年一直以替人算命为生,从未做过有违师父教导之事。”
“……”
凰千雪简直要被他的厚颜无耻气笑!
她忽然抬手,猛地扯开男子的衣领——
大片胸膛裸露在外,却不是正常的肌肤颜色,而是几近透明,透出青色紫色红色交织的筋脉血管。
再往深去,是一根根白色的半弯的骨骼,甚至隐隐能看见右边的某处,有一颗扑通扑通的东西,跳得热烈,让人担心这具脆弱的身体能否承载住它。
陆九陡然僵住,一张脸褪尽血色。
“……你看看自己现在这幅鬼样子!”
凰千雪眼中闪过一抹痛惜,大力推开他。
陆九跌坐在地,半垂着头,一言不发。
“窃取秘术、杀人剖心,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道德,有没有良知!”
“……道德,”瘫坐在地上的男子呢喃出声,“良知?”
他嘴角扬着,脸上却没半分笑意,低低垂下的长睫遮住了眼里的翻涌。
“早在师父拒绝我、赶我走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那种可笑的东西了。”
凰千雪身形一顿。
“就是因为他们,就是因为他们口口声声伦理纲常、封建礼教,师父才狠心赶我走……”
陆九的情绪蓦地激动起来,抬头,一双眼死死盯着凰千雪,声嘶力竭,“都是些愚民,死了有何足惜!”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男子的头歪向一边,脸上迅速浮起一片薄红。
“不可理喻!”
凰千雪指着他的手在颤抖,唇也在颤抖,半晌后肩膀猛地一缩,竟咳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溅在纯白的雪纱上,触目惊心。
陆九慌了神,在凰千雪即将栽倒的刹那扑过去,搂着肩膀将人带进怀里,“师父!”
他小心翼翼地拭去女子唇边的血迹,方才挨了一巴掌的疼痛不甘全然消失,抖着手搭上她的手腕,倒吸一口冷气——
“师父,”陆九声音低哑,“您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亏损成这般样子?”
凰千雪没有回应,她现在连挣开陆九的力气都没有。
五年前窥探天机留下的陈伤一直未愈,反复发作,前段时间又在乱葬岗外和花有朝拔剑相向,即使最后她杀了她,可花有朝亦不是等闲之辈,弥留之际也给了她狠狠一击。
再加上思虑过甚,怒火攻心……
凰千雪闭上眼,幽幽叹了口气。
她身子从小就不好,师父说是慧极必伤,可如今伤了个七零八落,凰千雪却没觉得自己有多“慧”。
若是真的“慧”,所有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说到底,如今种种,皆是因为凰千雪自己。
因为她的优柔寡断,花有朝多活了十几年,折断了无数少女如花般的生命。
又因为她的心软多情,陆九才变成这幅模样,牵连了许多人,说不定还会搅乱整个天下……
鼻间萦绕着男子身上不知名的香,凰千雪暗暗攥紧手心。
她不能一错再错了,陆九是自己一手养起来的祸患,理因由她自己解决!
“师父,徒儿先扶您上榻,再为您施针。”
与此同时,陆九看着凰千雪面色惨白,额沁细汗的模样,顾不得其他,俯身想将她拦腰抱起——
“阿九……”
怀里突然想起一声轻不可闻的低语,将陆九整个人钉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愣愣低头,却只能看见女子的满头青丝。
是他的耳朵也开始坏了吧,否则怎么会听见……
“阿九。”
又是一声轻唤,仿佛将陆九拉回了从前,从前他还年幼,还不必像及冠之后那样隐藏视线,只能在她经过后偷偷流连着那道永远不会回头的背影。
“你附耳过来,我有话要说……”
女子的声音很低,很轻,仿若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陆九连忙蹲下身,弯腰附耳,“师父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
“什么?”
陆九弯得更低,离凰千雪搭在腹上的手很近,近到她抬手就能碰到他毫无防备的心口。
下一瞬,陆九的神情蓦地冷下来,眼中的焦急被寒霜取代——
他缓缓抬手,攥着凰千雪的手腕。
而她紧紧握着的手心里,是一根带血的白玉簪。
“师父这是要做什么?”
陆九薄唇轻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
赤色的衣裳被打湿,晕成接近于黑的深红。
“……”凰千雪皱眉,闭上眼侧过头去。
一击不成,她很清楚这个狡猾的徒弟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而她也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该说的不该说的,五年前都说完了。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师父。”
陆九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可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不肯好好让我施针,那徒儿只好冒犯了……”
凰千雪只觉后颈一疼,意识便陷入了黑暗……
“抱歉了师父。”
陆九将她放在床榻上,转身离开,阖上了温雪堂的大门。
·
闻人一没想到陆九会回来,还是以这样一种声势浩大的方式向所有人昭告——
夜已经很深了,千机阁内外却是灯火通明。
所有弟子收到凰千雪发出的信号,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匆匆赶到后却发现温雪堂的大门紧闭,而十几层高的台阶上方,一赤衣男子靠在亭廊下,语气散漫:
“好久不见啊,诸位师兄。”
一片哗然。
闻人一站在众人身后,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劲,背在身后的手微动,一只纸鹤从袖中落进手心里。
他在上面贴了张符纸,让纸鹤去找已经下山的肖三和齐伍,只是那小小的纸鹤刚刚飞出几步,就被凌空而来的银针击了个粉碎——
“闻人师兄,为何站在最后呢?”
脚步声响起,陆九不知何时走到了面前。
“……”闻人一扬起一贯的笑脸,声音却是有些沉,“九师弟突然回来,可是有要事?师父呢?”
“山下要不太平了,我回来保护千机阁免受侵扰……至于师父,当然很安全。”
陆九打了个响指,只见以温雪堂为中心,整个千机阁瞬间被一层透明的水波状物质笼罩,方才还此起彼伏的鸟鸣和树林晃动的声音刹那消逝不见。
闻人一皱眉,按住心底的惊惶——
今晚是他守夜,陆九什么时候布的阵法,他竟一点都没发现。
“你这是做什么?要囚禁我们吗?!”
有人厉声质问。
“我说了是保护,”陆九摊开双手,“诸位师兄还是老老实实回屋里呆着吧,别想着逃跑,也别想着跟外面通风报信……”
他面上扬起恶劣的笑,“我脾气不好,师兄们应该都还记得吧?”
“你!”
闻人一按住某个师弟的肩膀,暗暗摇头。
不论是奇门遁甲还是武功用毒,他们都不是陆九的对手,如今师父不知为何闭门不出,或许是另有对策,他们还是静观其变比较好。
众人见大师兄如此,即便心下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压下,明里暗里瞪了陆九几眼之后,愤愤离去。
陆九目送他们离开,转身回屋。
肖三身手平平但十分滑头,齐伍能解开他大半的毒物,这两人不在,他就能在阁里安心研制那个人要的毒了。
思及此,他又不免想起那个人一开始拉拢自己时说的——
“陆先生,我们是一样的,都不被世俗所理解认同。”
“可我们错了吗,不,不是,是这世俗错了!”
“先生何不与我联手,重新制定一个规则?”
虽然那人又胖又丑又伪善,但话中还算有几分道理。
既然纲常伦理容不下他的心意,他便灭了这纲常,世俗世道容不下他的喜欢,他便覆了这世道!
陆九穿过院子和正堂,走进凰千雪住的厢房。
紫木架上的蜡烛隐隐有燃尽之势,屋内一片昏暗,他走到床榻边坐下,借着窗外的月光端详女子清冷的眉眼,眼中闪着莫名的光彩——
“师父,总有一天我能光明正大站在您身边,而您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将炼丹炉借给徒儿一用。”
“只有千机阁的炼丹炉,能让我完成那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