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腾脸色微微一变,看起来有些想反驳的样子,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凝重的看了周野一眼。
林卿此刻的表情。不是平日温柔无奈的微笑,而是种带着笑意的冰冷。他嘴唇动了动——可周野不懂唇语,只是看见王腾的跟班像见了鬼似的,扶起自行车逃窜。
王腾是最后离开的,离开前,从林卿背后向周野投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并不带着往日的嬉笑嘲讽。周野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周野难堪的跪在地上里摸索助听器,却看见林卿俯身捡起它,用袖口擦拭的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珍宝。他的嘴唇在动,看口型是三个字。不是“没事了”,不是“别害怕”,是更简短的,让周野脊椎发凉的音节。
周野不敢细想,也不想细想。
世界依然寂静,只有耳鸣在颅腔内尖啸。周野看到林卿似乎叹息一声,蹲下来替他戴助听器,指尖碰到周野耳后擦伤时,他疼得吸气。林卿的嘴唇在动,看口型应该是——
“可以听得清吗?”
林卿声音温柔得像春水,仿佛刚才那个令人胆寒的威胁者只是周野的幻觉。
世界骤然喧嚣。远处小学放学铃、麻雀扑翅声、还有周野比平常稍快的呼吸,都海啸般涌来。
“有……有一点杂音。”周野哑声说,任由林卿扶他起来。周野不安地仰头想看清林卿的表情,林卿却已经退开半步,恢复成平日温和的模样。
“他们为什么……”周野嗓音嘶哑。
“我说要告诉校长。”林卿从书包里拿出常备的创可贴,粘好周野手背的擦伤,“王腾上学期作弊的事,我手里有证据。”
“原来是这样...”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可那些惊恐的眼神始终在脑海里盘旋。回老居民楼的路上,周野偷偷看林卿被风吹起的额发,阳光、干净,这样的人怎么会让那群混混怕成那样?
“怪我。”林卿突然用指腹轻柔地擦过周野颧骨的淤青,“应该从后门走的。”
他的语气自责,只是周野没看见他瞄向巷口的眼神——王腾等人消失的方向,闪过某种类似满意的微光。
“没事的......”周野张了张嘴,疑问在齿间转了三圈,最终变成小声的、带着未散的不安的感谢,“不是你的错……谁也猜不到他们什么时候会发坏,我习惯了.......林卿、谢谢你保护我……”
“我是你的朋友啊。”林卿的嗓音放得极软,他拍了拍周野的手背:“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保证,会保护好你。”
周野的手轻轻颤了颤,他低头看着林卿拍过的手背,那里还留着温暖的触感。“朋友……”他小声重复着,像在确认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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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周野家那个破旧的筒子楼时,他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周野不想让林卿看见楼道里堆积的杂物,听见邻居大嗓门的争吵,更怕撞见喝得醉醺醺的父亲。
“就送到这里吧。”周野在巷口停下,“谢谢你林卿...还有你的牛奶。”
林卿看了看不远处破败的楼房,眼神里没有周野预想的嫌弃或怜悯,只是了然地点头,浅浅一笑:“那周三见。记得带课本和错题本。”
“我记住了。”周野看着他转身离开,林卿在巷口笑着挥挥手,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周野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抹蓝色,才慢慢转身走向家门。
楼道里果然传来父周继业的咒骂声和酒瓶碰撞的响声,但这次,周野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门口徘徊。他摩挲了一下手里还残温的牛奶盒,又想起林卿说的“周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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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锈蚀的铁门时,劣质白酒的气味混着咒骂劈头盖脸砸来。周继业瘫在油腻的沙发上,空酒瓶在客厅躺了一地,令人无从下脚。
“你个聋子还知道回家?老子当你死外头了!”周继业抄起遥控器掷过来。
周野额头挨了一下,不哭也不闹,只是麻木的低头换鞋。
“没用的东西!哑巴!”周继业突然醉醺醺踉跄着扑来,手指一下一下几乎戳在周野的助听器上:“赔钱货!跟你妈一样的贱骨头!”
周野蜷在厨房矮凳上修补被王腾扯坏书包带子,针脚歪斜地穿过帆布裂缝。潮湿的霉味从墙角渗出,混杂着周继业身上劣质白酒的酸腐气。可今天有些不一样——左耳还残留着林卿指尖的温度,右耳听着周继业日渐熟练的诅咒,竟生出荒谬的平静。
那些往常会刺穿鼓膜的污言秽语,此刻竟像隔层层布幔透来的闷声。周野无意识摩挲着助听器光滑的外壳,就好像上面还残留着林卿维修时留下的温度。
“下个月补助金再不下来,就把你那些破烂卖了!”周继业踹翻垃圾桶,打翻酒瓶骨碌碌的四下滚开,“你耳朵上那个破玩意只会耽误老子喝酒!”
周野下意识捂住右耳助听器,这个动作让周继业暴怒地抡起擀面杖。
破空声袭来时,周野闭上眼默数。一、二——擀面杖狠狠砸在了背上,周野咽下几乎溢出闷哼。不能出声,否则他爸会打的更狠。周野缓了一会,才若无其事继续的修补书包。
溜进阁楼时,窗台上晾着林卿之前借周野的手帕——帮他擦拭助听器的那只白色真丝手帕。洗得白净的手帕正在月光里一起一伏。
周野突然想起林卿保护自己时微蹙的眉头,想起他的承诺,林卿说“周三补课”时微翘的嘴角,想起他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会保护你。”,想起他轻柔的抚摸助听器问“可以听得清吗”。
巷口那个冰冷的眼神在记忆里淡去,只剩下林卿为自己戴回助听器时轻柔的动作。
周野抚过耳后那道陈年伤疤,结痂处似乎还残留着林卿消毒时的力度。
这些碎片在黑暗里把周继业扭曲的叫骂都衬得遥远。
药膏挤在淤青上时,周野轻轻嘶了一声。
叹了口气,周野把助听器彻底关掉,世界沉入寂静。枕着手帕躺下时,鼻尖萦绕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那是林卿校服上常有的气息,此刻几乎能刺破老楼里腐臭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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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也是周野很难熬的时间。
周野贴着门框挪进去时,喧闹声骤然低落。前排女生捏着鼻子往旁边躲,仿佛他身上还带着老破小的霉房子味。她们皱着眉把椅子往前拖了拖,金属腿刮过地砖发出刺耳的噪音——在他失聪的左耳里,这声音像隔着水幕传来的闷响。
周野把书包抱在胸前穿过过道,如同趟过布满暗礁的河流。几个男生聚在窗边传阅篮球杂志,有人抬头瞥见他,立刻用肘子撞了撞同伴。嬉笑声浪里跳出几个清晰的词:“残废”、“聋子”。周野默默地把洗的变形的书包抱得紧了一些。
然后他看见了林卿。
阳光穿过窗棂斜照在林卿的课桌上,他正低头给同学讲题,校园制服的领口熨得平展,修长的手指正轻点着草稿纸。七八个同学围在他课桌旁,有个扎马尾的女生俯身问他题目,发梢扫过他摊开的作业本。
他微微后仰避开,嘴角却仍挂着温和的弧度。
周野垂头走向最后一排的角落,王腾叼着面包进来时,故意用肩膀撞了周野的桌角,作业本哗啦散了一地。
“他妈的晦气。”王腾踢开周野挡路的文具袋,昂着头走向他的跟班们。有人发出压抑的嗤笑,周野沉默地蹲下去捡圆珠笔时,看见林卿的白色运动鞋停在不远处。
“闭嘴。”
这个词轻得像片羽毛,却让整个教室骤然安静。正在炫耀新球鞋的男生讪讪坐下,传纸条的女生把纸团塞进笔袋。王腾嗤笑一声,讪讪地却也没再说话。
周野抬头正撞上林卿扫过来的目光,那眼神像蜻蜓点水般掠过他红肿的额角——那是他爸昨晚用遥控器砸的。
同学们悻悻回到座位,林卿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橡皮。在递还的瞬间,他修长食指和周野手背轻轻相交了一下。周野甚至可以闻到林卿袖口淡淡的雪松香。
“谢谢。”周野嗫嚅着缩回手,把橡皮紧紧攥在掌心。
“别怕,”林卿温声说,声音章像春夜暖风,包裹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嗯...”周野的睫毛轻轻颤动,在林卿与对视前迅速低下头。周野课本边缘被捏出细小的褶皱,像他此刻雀跃又不安的心情,“谢谢你,林卿。”
林卿又一次说,会保护他。这认知让他感动到有些战栗。
早读的朗朗书声里,周野透过乱发的缝隙偷看他挺直的脊背。阳光撒在他身上,他偶尔抬手整理额发的动作,让前排女生红着脸交头接耳。
当林卿把笔记借给隔壁组忘带课本的同学时,周野鬼使神差地盯住那节伸出的清瘦、骨节分明的手——昨天就是这只手,为自己戴回了有声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