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久久不言,目光在宁王父子身上扫视了一遍,见他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在使眼色,一时觉得无奈,他转而又看向萧明漝。
少年衣衫湿透,春日多风,此刻少了几分绵软温煦,更多的是寒凉,是以萧明漝的身子轻微地抖动着,他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在容萧身上,不曾离开。
萧卓问道:“萧明漝,宁世子所言可为实情?”
那当然,不能全算是。但萧明漝已听出了帝王的弦外音,只要他也坚持这一说法,即使心中尚是存疑,天子面上也不会再与他追究。
只是他的心中,委屈么?那似乎也并不应该,毕竟他也算不得多冤枉。
容萧是个急性子,生怕萧明漝脑子不清醒还要和皇帝对着干,不待萧明漝开口就一个手刀给他劈晕了,让萧明漝靠在他怀中。
毫无疑问对上几道齐刷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理直气壮地道:“三殿下烧糊涂了,陛下应当问不出什么,还是快召太医为他诊治罢。”
萧卓轻笑一声:“你倒是机灵,若是放心不下,你便送他回去,你二人身量相近,朕命人为你备身衣衫,换了再回去吧。”
容萧这回真心实意地磕了个头,朗声道:“皇伯伯圣明。”
连番事情下来日已西斜,容萧只能带着对萧明漝的满腔担忧匆匆离开。回程时萧辰见他兴致缺缺,也不愿多说话,屈指敲了敲他的头,问道:“在想什么?”
容萧慢吞吞地抬起头,说道:“大伯会不会说话不作数等我们走了再去找明漝的麻烦?”
萧辰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话,他认真想了半天,在容萧殷切的目光下憋出一句:“说不好,我和你大伯这十多年没见,他当了皇帝之后我,真是越来越疯了。”
容萧垮了脸,萧辰喃喃道:“人心易变啊真是,我分明记得你大伯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
“我惹祸了还能给我收拾烂摊子”萧辰一顿,顺手揉了一把容萧的头,又缓缓说道:“我只知道,陛下与先皇后算不上多恩爱,八年前先皇后母家,林氏一派,当时的镇南将军”见容萧神情逐渐迷惑,萧辰扶额,捏捏容萧的脸,化繁为简:“先皇后一开始定下的婚约并不是陛下,其中关窍我也不太知道,等你大伯当了皇帝没几年,明漝的舅舅造反失败,明漝的外祖父也因此病故,先皇后自戕,照我所知,你大伯大概是因为这些事情心里有疙瘩,懂了吗?”
容萧轻轻点头,转而又愤愤不平:“那这又不是明漝的错。”
萧辰静默一瞬,忽然问道:“你老实说,五皇子真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啊?那是当然,爹你居然不相信我!”
萧辰一把掰过容萧的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说道:“你和我说实话,我又不抓你去你大伯面前认罪”
容萧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萧辰轻笑一声,心道他反应倒快,这副义正辞严的模样竟让人看不出问题来。
“明漝我并不了解,但看他的反应,今天这件事里,应不像你所说一般干系甚微,而你大伯,我再怎么想,也觉得他不至于被五皇子迷惑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知子莫若父,我想他应是察觉了什么。”
容萧面色微微发白,虽不明白自己那番说辞分明天衣无缝怎会被看穿,但还是不由得心下发沉。他怎么样倒是无碍,只不过对于他那大伯会去找萧明漝麻烦这事更加确信了几分。而萧辰又捏了捏他的脸,淡淡问道:“你不信我?”
“我没——”萧辰捂住了他的嘴,乐道:“闭嘴吧小骗子。”
正逢此时已到了宁王府门口,萧辰也不理他,径自下了车,容萧也心烦意乱地跟上。
而后就碰上了更加心烦意乱等待他们回来的萧珩,容萧挠挠头,说道:“阿兄,你也不用急成这样吧,就算宫里要处置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动手,更何况我们平安回来了。”
萧珩闻言一愣,立刻收敛了情绪,说道:“父亲,阿弟,你们还没吃饭吧,今天陈伯又出去采买了许多东西,正在厨房准备着,我去知会他一声。”
萧辰不由得感叹着,萧珩平日虽不善言辞,但依照容萧这亲热劲,误会解开之后,这兄弟认的自然倒是不足为奇。
“珩儿,你不必急着去,先和我去书房。”
容萧因着方才萧辰问他的话便有些心绪不宁,又见萧辰不太想理他,原本是想缠着他爹说说话的,现在只能默默闭了嘴。
而萧珩略有些迟疑,萧辰看了看容萧,又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看你心思乱的你弟弟都看出来了,应该不只是担心我们吧,我当然得先解决你的问题。”
于是二人就去了,容萧思忖着他俩的神情,总觉得觉得萧辰不像是去帮萧珩解决问题而是去解决萧珩的。
萧辰的书房布置简单,陈伯一直有吩咐人打扫,萧辰指尖抚过熟悉的桌案,还没来得及借物伤怀,便看向萧珩,料想他心中定是不安,他道:“你又沉不住气了?”
萧珩在他跟前跪下,抿了抿唇,说道:“父亲,我知错了,在外人面前我定不会露出破绽。”
“难说,我还不知道你吗,性子急,一遇到林家的事,与林家有关的人就容易犯糊涂——你是不是想问,我此次进宫可有三殿下的消息。”
萧珩垂首:“分别已有八载,我与漝儿从无讯息,他也不知道我还在人世,我确实……”
“错了”萧辰冷冷打断他:“除我与青州你李伯父之外,都不知道你还在人世,三殿下最好也不要知道。”
萧珩错愕地望向他,萧辰问道:“你现在姓什么?你又是谁?”
“我……随您改姓萧,父母原士京中药材商人,后迁至青州,在战乱中离世,蒙您垂怜,作螟蛉之子。”
萧辰道:“是,你若让其他人知道你原本姓林,我想我做的这些事情都要付诸流水,今上从前待我虽亲厚,但一别十数年,他践祚临朝,心性不知如何更改,你这里要是出了问题,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保全你,甚至是我自己。”
此言句句诛心,萧辰接着说道:“林老太公身死,你父亲,林皇后先后自戕,三殿下又不知是何光景,我摸不准陛下对林家之事的态度,若有错漏,我们都会万劫不复。”
萧珩面色惨白,但他仍旧说道:“我知晓漝儿心性,他绝不会……”
“绝不会什么?你能确保他的心性一如从前,陛下是他的君父,你能确信他待你之心会比待陛下之心更真诚么?”
“我并不是说三殿下心性凉薄,待你无情,而是,他毕竟年轻,而今上何等雷霆手段,我能瞒他,可三殿下就一定能滴水不漏地瞒住吗?”
萧辰一连串的问题萧珩没能回答上来,萧辰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起身,他却依旧不动,萧辰说道:“多言多败,多事多患,你要拿你这条小命去赌与三殿下的情谊不成?届时若是陛下召我问,你,林知望,八年前流放边地后病死的林家长孙为何还活着,为何又被我认作义子,你且说,我又该如何回答?”
萧珩终究偃旗息鼓,问道:“那父亲您以为……三殿下品性如何?”
“早先你也知道一二,今上偏宠五皇子,大有弃长立幼之势,而近几年大皇子逐渐在朝中展露头角,想来,陛下对林家一事仍旧介怀,三皇子的处境,我实在不好多作设想。”
萧珩轻声道:“无论陛下立此二人中任意一人为储君,三殿下都很难置身事外。”
萧辰轻叹一声:“不必如此忧心,大皇子素有贤名在外,即使真的临朝称制,也不一定会为难三殿下,至于五皇子,陛下心中已有定论,更何况……”
“你焉知三皇子就全然没有机会?朝中老臣不乏三皇子派属,哪怕是他自己,若有心争取,绝不会只是一番死局。”萧辰沉吟片刻,复说道:“三皇子要么纯善至孝,要么善于隐忍,又或许,他两样都占了。照我看来,他的谋算和心计,并不像传言中那般平庸。”
萧珩眼睫轻颤,几番欲言,终究也只是点了点头,萧辰见他这副模样,又长叹一声:“我把你从青州带走并不容易,保你现在生活安稳无虞也不容易,就当为我考虑一二,在没有了解清楚之前,不要与三殿下贸然相认,甚至,如他无法顺利坐上那个位置,最好永远不要相认,你是他的亲人,也会是他的掣肘,明白吗?”
萧珩眼眶发红,细看之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萧辰头疼于如何开解,而门外容萧略带谄媚的声音倒是先飘了进来:“爹爹,一起吃饭吗?”
萧辰与萧珩对视一眼,萧珩一手要擦眼泪,一手撑地连忙要起身,而外边容萧没有立刻得到答复便破门而入,正好看见了一跪一立的二人。
容萧拧眉:“萧老头,你果然残暴,你做什么让阿兄跪着!”
萧辰:“……怎么,你看不惯,不如你换他,你给我跪着。”
踉踉跄跄站稳的萧珩连忙说道:“不妨事不妨事,是我自己要跪的,我们还是先去吃饭吧。”
得,越描越黑,容萧更是对萧辰横眉立目,萧辰眼前一黑,于是他先发制人,在容萧又要张嘴之前立刻说道:“闭嘴,我现在不想听小骗子说话。”
“……”
于是他们三人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吃饭,整个过程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讲一句话。
直到快吃完了饭,那父子俩一个冷淡,一个心虚,萧珩把他二人都看了一遍,说道:“父亲,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黑脸宁王转头看他,默默戳着米粒的容萧也抬头看他。
“王妃今日来找过我,不过只是关切了父亲几句,没说别的,但是……父亲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萧辰又是眼前一黑,终于又想起了一重糟心事,他苦笑:“大不了我进宫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得了。”
更改了萧珩的设定,他和明漝是表兄弟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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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