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容萧抱着枕头讨好般地摸到了萧辰房中,萧辰虽拿着本书在看,实则神思已经飘远,见容萧这一系列动作也没多说什么,只对他招招手。
容萧疑道:“爹,你在想什么,想的三魂丢了七魄。”
萧辰白他一眼,又叹了口气,说道:“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容萧十分自然地蹿上他的床,疑道:“神神叨叨地说什么呢?”
萧辰回过神来,好笑地看着他:“你这是来干什么?”
容萧拉过被子往身上一裹,说道:“自然是来陪你的,阿爹——抱我。”
萧辰眼中染上笑意,连带着眼底的光都变得温软起来,却还是强作正经:“你都这么大了,抱什么,不像话。”
容萧瞪大了眼睛,愤愤道:“萧老头,你可恶,娘亲就会抱我!”
萧辰笑出声来,却在片刻间想到了容云涣,不免心中发酸,他伸手抱住容萧,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道:“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小松鼠乖——所以小骗子这是认错来了?”
小骗子脑袋嗡的一声,纠结了一瞬,还是坚定地说道:“我没有骗人,你们没有亲眼见到,又怎么能说是我骗人呢?”
萧辰抬手狠狠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哼了一声,说道:“还嘴硬?”
容萧吃痛,嘶了一声,卷了被子转过身去装死。
萧辰无奈叹息一声:“好了,睡吧,不信我就不信吧,来日方长……”
萧卓从徐后处出来时,已是十分倦怠,这几日来先是萧辰的事,再是太上皇闹出些动静来给他添堵,锦州春旱亦未妥善解决,当真可以说得上焦头烂额。
宫闱寂静,狭长的宫道上只有徐徐夜风和手中的微弱光芒。春雨温和,空气中是混着泥土香的湿润的气息,尘土与飞絮早已被抑制在青砖道上。
无星无月,春日的风竟也显得凄苦寒凉。
君王静静在夜风中伫立了许久,直到曹钦出声询问他才回过神来,说道:“今日的事,你怎么看?”
曹钦自然不敢多言,只道:“陛下心中当是已有决断。”见帝王面色平和,他又道:“只不过,三殿下的病有些严重,发了高热,陛下既看望了五殿下,三殿下那边……”
萧卓转身,摆了摆手,说道:“叫他们别跟着了,你同朕一起去长明殿。”
萧卓其实鲜少踏足长明殿,一则是此处本就与先皇后所居的宫殿临近,无论是怕触景生情也好,当真了无牵挂也罢,帝王并不愿意来做所谓睹物思人的痴情种。再则父子二人关系紧张,平常见面几乎不说什么话,就算有,左不过三句,便能说出剑拔弩张的气势来。萧明漝更是,平日里似乎都在躲着他走。
忆起旧岁到两仪殿,是有一年萧明漝忽然不见了踪影,那时他才十岁,萧卓不大记得清当时是因为什么了,孩子受了委屈,便跑到母亲殿中,抱着她留下的那些书文哭。
当时四处找不到萧明漝,只能知道他无法出宫去,在那一刻,或许是父子二人未明的默契,他在两仪殿书阁中找到萧明漝时,也是一个全黑的夜,烛光过于微弱,但他一眼就看到了稚童满脸的泪痕。
帝王到长明殿时,整座宫殿都是极致的寂静,蓦然生出几分萧瑟来,萧卓看了曹钦一眼,曹钦垂首,说道:“内侍调遣一事一直都由皇后殿下掌管,小人不敢过分干预。”
帝王近随与皇子交往过密本就是大忌,曹钦即使有心帮衬萧明漝,大多时候也是点到即止。
或许真的需要帝王明晰自己的态度,见一见萧明漝的处境,才能让他重新审视这一君臣父子的关系。
没有值守的人,再入内,正殿廊下只有一小内侍守着药炉,火焰跳跃,热气与药香缓缓弥漫。
那小内侍立刻跪下行礼,这小内侍不过十四五,概是因为不常见天颜,细细听来,声音中还带着几分颤意。
萧卓淡淡问道:“朕见过你,可是叫和安?为何只有你一人服侍?”
和安急忙叩头,答道:“禀陛下,小人与长顺是先皇后在时就来伺候殿下的,如今长明殿上下侍奉的人共是七人,今夜是……”
见他吞吐,萧卓心中已然有了个大概,和安又接着说道:“陛下容禀,今夜是小人与长顺值守,后厨煨着热粥,长顺看顾,未曾及时迎接圣驾,至于其他人,乃是皇后殿下所派,如今各有各的事,并无一人肯真心为殿下效力,殿下平日里并不在意这些,没有计较过他们的不敬……”
萧卓脸色更沉,道:“奇闻,中宫失责,肆意妄为,奴仆欺主,萧明漝却也毫无作为。”
和安心下一惊,咬了咬牙,再度开口,道:“陛下,小人万死,只是殿下本无过失,阖宫上下,原就没有多少人将殿下当成主子对待,殿下不计较,不过是……自保而已。”
曹钦心中一跳,正欲斥责,却听萧卓道:“你的意思,朕知晓了——果然是萧明漝身边的人,脾气秉性倒是很相似。”
帝王似乎并无怒意,随即又说道:“可有太医来了过?”
和安应道:“回陛下,太医说,殿下忧虑过重,又兼有外伤,落水后受凉,外邪入体导致了风寒,太医看诊后便开了退热的药,只不过殿下一直昏迷,喂不进药,是以并无好转。”
忧虑过重。他这样的年纪,何故有隐忧。萧卓在心头细细品味这四个字,倒是让自己心中也变得分外沉重。
室内烛光昏暗,只能隐约看清楚其景象,倒显得过分静谧。萧明漝趴在榻上,盖着薄被,头缩进臂弯。不知是发汗还是白日里落水后没擦干头发,发丝间仍带着湿意,贴在肿胀的脸颊上。萧卓在萧明漝旁坐下,伸手去探了他的额头,确实烧得厉害。
和安出去端药,曹钦又倒了盏水,将萧明漝扶起,萧卓便用小勺一点点地喂他。
没能喝进去多少,大部分顺着下颌流到了衣襟上。
以至于喝药时也是如此,帝王难得有这份耐心,却也在反复尝试却没能喂进多少药后深深叹了口气。
他索性等药凉的差不多了,淡淡在萧明漝耳边吐出“喝药”二字便捏住萧明漝的下颌强行将药灌了下去。
这番动作又将萧明漝呛得直咳嗽,或许是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感受到了那份不可质疑的威势,此次他终于将药一滴不漏地喝了下去。
只是他依旧睡的很沉,并没有什么要苏醒的迹象,帝王的脸色在昏暗的烛光映照下显得并不真切,曹钦看他并不急着离开,便示意和安与自己一同退下。
萧卓沉默地在萧明漝床边坐了许久,最后目光移到他殿内的陈设上。
过分简单,质朴,就如同他这个人表面上看去一样。
榻边小几上还放着一卷书,是穀梁传,应是读的很细致,用镇纸压着的那页写了批注,萧卓借着微弱的光亮细细审视,是明漝惯用的小楷,端正之余未免显得有些死板。
文中一句正是: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
朱笔小楷又批注了八字:万物可生,世情何堪。
帝王哼笑一声,又将书册整齐放回原处,目光又移到萧明漝身上。
少年脸色苍白,没有平日与他争锋相对的模样倒是显得格外乖巧。
明漝的样貌随的是先皇后,他的发妻,若是个女孩,也不知会引来多少少年才俊的青睐,或许可以他的护佑下觅得如意郎婿,一生顺遂无虞。
可中宫无嫡子,他又该如何?或许世情难解,物物相生,他早在这不归途中迷惘,失衡。正因如此,他父子二人间才称得上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