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初回京,就算不为叙旧,二人也还有许多话要谈,容萧百无聊赖,只得来到外头闲逛。
御花园中满目都是春日的花,桃李不争春,已是四月末旬,花枝生嫩叶,风吹得落花纷纷,又拂在脸上,软绵绵的像所谓的温柔乡。
掌心掠过了一从垂丝海棠,也沾染了些许花瓣,容萧望见湖光水色,几道人影正与他隔着花丛,站在波光粼粼的湖岸边。
那是与他年纪相仿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带着侍从,身着一袭紫色锦袍,腰佩朱缨与玉鱼,面容稚嫩,倨傲地扬首,隐隐能瞧出几分轻狂之色。
容萧大致猜想到了两人身份,闻得萧明泽开口:“三哥怎的就是这般不知上进,还屡次惹爹爹生气,果然,你母亲是乱臣逆贼,生出来的东西也是下贱得很。”
容萧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萧明漝,他面色略有些苍白,映着季春的一树将落的海棠,倒显得比那些娇柔的花儿更易碎。他此时静静伫立,整个人便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流光溢彩。容萧愣了神,这是他有些陌生的眉眼,一如初见时的一身墨衫,干净利落却又冷漠疏离。
萧明漝面色沉静,淡淡道:“五殿下自认不凡,想是听不进我一声劝导”他微微勾唇,道:“若我真如你所说的不堪,你又何故动怒?大约是是因为,这嫡长的名头,始终是我占着罢?处处受制,只好找我撒气,岂非是掩耳盗铃,愚不可及?”
萧明泽身量比明漝略矮,只能仰头瞪他:“你母亲本就是罪人,你母族皆是逆臣,你怎能与我相提并论,什么嫡长,你以为爹爹会立你为太子么,这皇位,他就是要给我的!”
萧明漝神色幽深,冷眼看他,语调却十分平静:“陛下正值壮年,五弟怎可妄议储位,况且,我一天还是皇子身份,那我便是嫡长,无行差踏错,那些文官清流会觉得谁更适合太子位?”他冷笑道:“萧明泽,你既想做太子,我可没拦着你,好好地去当就是了,你当陛下要何时立储?真不知你入土之前到底能不能看见立你为储的旨意呢?莫不要做了孤魂野鬼还只能抱着自己的破席啃咬。”
容萧把玩着一颗碎石,忍俊不禁,这话骂的没忌讳,他未曾想到先前瞧着温润如玉的人竟有这么一面,实是想拍手叫好。不过萧明漝此刻的气势与魄力,容萧竟觉得和方才相见的帝王相差无几,心中陡然想起萧明漝之前同他说过的家中情况,心中略有些酸涩。
“你大胆!”萧明泽听了这话恼羞成怒,扬手便要去打萧明漝,他身侧侍从也欲上前按住萧明漝,容萧一惊,两颗石子精准射中两人的膝弯,剧痛使主仆二人狼狈地摔在地上。
同样的场景,只不过换了个对象,容萧看了看被侍从扶着的痛呼连连的萧明泽,他一拍脑袋,发觉好像还真的给萧老头惹祸了。
谈不上丝毫的兄友弟恭,奴仆欺主,尊卑不分,容萧虽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了萧明漝的境况。
养尊处优的皇子殿下可比不得昨日的孟小公子还能中气十足地爬起来追他们二里地,萧明泽抱着腿疼得涕泪横流,容萧与萧明漝对上目光,萧明漝明显有些惊讶,容萧朝他笑了笑,见他眼中也蕴上了笑意,容萧方才心虚的感觉全都抛诸脑后。他慢慢走向萧明漝,见他面色白的厉害,额上冷汗密布,未及开口,一旁的萧明泽已在侍从的搀扶下爬起来,对容萧怒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我,你们这些废物,还不去把他给本殿下抓起来!”
容萧面生,但衣饰不凡,此刻能出现在这御苑里想来也不是好得罪的,侍从有些为难,容萧借空隙朝明漝道:“又见面了,不过你可没和我说你爹是皇帝。”
萧明漝没能问他一句他又为什么入宫来,电光火石间将他与今日要面圣的宁王联系在一句,心道一句有缘。
春发万物,湖堤生苔,萧明泽在此刻冲向了他,萧明漝下意识后退几步,容萧还未及去制止,就见萧明泽猛地要推萧明漝,而后者面上却不慌惧。
“噗通”落水声响起,二人都落入了水中,容萧面色凝滞,与其说萧明漝是被推下去的,不如说他是借着这个力道拉着萧明泽一起栽到水中的。
“殿下!救命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湖面只能听见萧明泽的扑腾声和呼救声,容萧来不及多想,立刻跳入水中要去捞萧明漝。
岸上嘈杂一片,已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容萧勉强适应了水下环境,在视物不清的湖水中拉住了萧明漝的衣衫,他几乎没有反应,更像是昏迷了一般,容萧心中微微一惊,而在他拉住萧明漝胳膊时,终于感受到了萧明漝的反应。
承熙殿中,萧卓又落下一子:“萧小五,你这技艺倒不减当年啊。”
萧辰轻笑:“那是因为四哥现在事务繁忙疏于练习了,我能躲清闲,可不是有空琢磨这些。”
萧辰的黑子吃掉了大片的白子,眼见败势显露,还没等萧卓想出下一步,曹钦便慌忙进来禀道:“陛下,宁王殿下,三殿下与五殿下,还有……随宁王殿下来的那位小公子在御花园落水了。”
“什么!可是附近那面湖?”
曹钦才一点头,萧辰便风似地冲了出去。
萧卓隐隐有些急色,他边走边问曹钦道:“人可救上来了,朕记得三皇子会水,那泽儿如何?宁王世子呢?”
曹钦一愣,反应过来世子一词,一一回道:“已有熟水的宫人去了,老奴急着来禀报,还不知那处是何种情况,不过,宁王殿下的小公子似乎是去救人的,当不会有事。”
萧卓更加快了步伐:“好端端地怎会落水?”
曹钦一顿,缓缓道:“似乎是三皇子与五皇子起了争执,才不慎落水的。”
萧卓一顿,咬牙道:“萧明漝最近是愈发无法无天了。”
萧辰最先赶到,许多人簇拥着虚弱的萧明泽,而萧明漝正靠在怀中,两人挨得极近,容萧正在询问萧明漝可有何处难受。
明漝轻轻勾起嘴角,说道:“无事的,没呛到多少水,你不要担心。”
二人皆是浑身水淋淋的,容萧擦了把脸上的水,萧辰立马脱下外衣披到容萧身上,容萧却将这衣服盖在了萧明漝身上,转头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看萧辰,真诚地道:“爹,我好像真给你惹祸了。”
萧辰朝他一挑眉,忙着用袍子给他擦头发,萧明漝缓过神来,先唤萧辰道:“宁王殿下。”
虽是时隔多年,但明漝早慧,再加猜测,他亦认出了萧辰。见萧辰与容萧间亲昵,心中涌起一道莫名的酸涩。
萧辰才反应过来,他帮着容萧搀了萧明漝一把,笑道:“漝儿怎的长大了就和叔父生分,小时候叔父还带着你去掏过鸟蛋呢。”
萧明漝并不相信,又或许是那时的自己太小了已然没了记忆。
容萧严肃打断:“你们回头再叙旧。”他强硬地给萧明漝把了把脉,又探了探他的额头,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皱眉道:“怎么烧得这么厉害,你这脉象也……”
即使湖水冰凉,上岸不过多久萧明漝的体温竟又高得离谱。
从昨日到今日也算是心力交瘁,焦头烂额了,他哪里还顾得了许多,萧明漝轻声道:“我算你哥哥吧,就莫要数落我了。”
萧卓到时萧明泽呛出好几口水来,才是勉强转醒,他蹙眉看了萧明漝一眼,便转而抱住了萧明泽。
身后的伤经过这一番折腾可谓是刺骨的疼,萧明漝疲累不堪,想要顺势借容萧的力行礼,可容萧却按住了他的动作。
少年拧着眉,说道:“哥哥,你现在是病人,靠着我,先缓一缓。”
萧明泽窝在萧卓怀中哭道:“爹爹,爹爹,泽儿害怕”萧明泽指着容萧与明漝道:“爹爹,他们欺负泽儿,他们打泽儿,就是萧明漝把泽儿推下去的。”
萧明漝面上无波无澜,勉强跪直了身子,朝萧卓拜了一拜,平静地说道:“陛下明鉴,臣与五皇子是意外落水,……何况”他看了看容萧,萧辰也反应过来,眉心一跳,连忙向萧卓道:“陛下,泺儿初次入宫,人生地不熟,哪里会与五皇子过不去,他胆子又小,臣倒还怕旁人欺负了他……”
意思便是我儿子很乖,怎么会去打你儿子,说不准是你儿子动的手。
容萧想了想萧明漝的惨样,愣是一脸正气,毫无破绽地点点头,正想开口为萧明漝辩解,竟不料萧卓豁然过来,抬手便狠狠劈了他一掌,萧明漝一时不防,生生摔倒在地。
十六岁的少年瘦得很,眉目未全然长开还稍显稚嫩,他白皙的面迅速红肿起来,水珠自明漝发稍流到下颚,明漝垂着头,终是能流下两行泪水,混着湖水,教旁人察觉不出来。
他便像春日里枯败的海棠花,落英可以去往各处,也会被春风蹂躏得不知原貌,容萧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做此譬喻,萧明漝那样的容貌,又怎会与枯败扯上关联。
明漝轻笑一声,以头触地,道:“陛下息怒。”
这一巴掌挨的倒不冤枉,那么一时间,他似乎意识到,天子的责罚并不是因为他推了萧明泽落水与否,而是他如此态度。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白白听受萧明泽那些话?或许睚眦必报,或许是无可奈何,天子的态度十分明晰,他不用自己的方式回报,只能忍气吞声又白白受罚。
容萧亲眼看见萧明泽被萧明漝拉入湖中的,只是他本就只在乎萧明漝,更何况见如此态势一时间又惊又怒,吸了好几口气却憋红了眼,毫不避讳地直视萧卓,说道:“陛下为何不待人分说,一面之词如何当得证供?陛下分明知道我今日才到宫中,所言当是不偏不倚,为何不听一言就作处置?”
萧辰眼皮又是一跳,假意斥道:“泺儿,住嘴,陛下面前,哪轮得到你多话?”
这斥责不痛不痒,容萧方酝酿过语言,又要继续激情开口,萧明漝却道:“陛下震怒,想是认定了是我对五皇子动手,确实不假,臣知罪,不过兄弟龃龉,并不干他人的事。”
容萧的嘴巴和脑子一起不好使了,他没有见过承认得这么干脆的人,与其说他是真心认错,倒不如说他是破罐子破摔。
他就算真推了萧明泽又怎样,容萧张嘴也一定要把黑的说成白的!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好得很”萧卓厉声道:“宁王带着世子回去罢,朕这处理家事,宁王就莫要涉足了,曹钦,传廷杖来!”
萧明漝缓缓抬头看向萧卓,想从他神情里看出些其他东西,明漝颤声道:“陛下果然不愿意问问原由吗?”
曹钦大惊,慌忙跪地:“陛下欲如何?”
萧卓冷笑:“有子残害手足,品行不端如此,你还要替他遮掩?”
残害手足么,这倒是事实,萧明漝垂眸不语,想问一句父亲为何不能听自己多说一句,想来是他本就没有这个资格。
萧辰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事情,只能连忙道:“陛下不妨先听听泺儿的说法再定处置,只是孩子间的玩闹,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容萧终于抬嘴大展拳脚:“陛下如您所见,明漝也落了水,人还是我救上来的,若推五皇子入水,为何自己也掉下去了?您也当关心关心明漝,五皇子有缘由,我们难道没有吗?”
萧明漝听到这句“我们”,微微侧头看向容萧,见他面色庄肃,正义凛然地道:“我闲逛至此,分明见到五皇子带着人堵了明漝,言语间更是诸多为难,甚至辱及先皇后,二人虽确有争执但又怎可只论一人过错,再是五皇子气恼之下要动手,我一时情急才取了小石击退仆从二人,这与明漝没有分毫干系,至于落水,湖岸本就湿滑,我们靠近岸边,五皇子还欲对明漝动手,应是脚下不慎踩空了,明漝却因慌忙躲避这才一同落水。”
萧辰听他张口明漝,闭口也是,只觉得满脑子都是这二字,虽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熟稔,却也跟着道:“陛下,这逆子已说明了事情,他确实有过但也是事出有因,三殿下更是受了无妄之灾,就算追究,理当同论同罚,万不可偏颇,让人难以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