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明终于获得登台表演的机会,向目标又迈进了一步。
他终日闭门不出,只在房中反复练习京剧唱段。
三楼客房的隔音并不算好,幽深的回廊里时常回荡起他清越的唱腔,偶尔引得经过的杂役驻足。
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竟能唱得如此之好。
那声音确是从他喉中发出,却又仿佛不完全属于自己。
他知道,是身上这件殷红戏服在作祟。他曾尝试脱下戏服开嗓,结果连一句完整的调子都哼不出来。
可一旦穿上,嗓音便如流水般自然涌出,浑厚圆润,俨然是经年累月练就的功底。
这认知让他脊背发凉,不禁猜想:这红衣之上,是否附着某个逝去名伶的魂灵?
但他没有时间深究,每日只是更刻苦地练习。
除独自练功外,他们也有集中训练。
朱志明与其他几名同样穿着各色戏服的男子一同排演,身段、步法、眼神皆被细细打磨。
如此过了两三日,他终于接到登台的通知。
马上就要开始表演,但他并不知戏台在何处。
午后,培训管事领着他们前去熟悉场地。
那戏台设在一处僻静的厅堂中央,宽阔却古怪。
古怪的地方在于不是一块大的,而是分成了两块小的。
“是要pk么?”朱志明暗忖,目光下意识瞥向身旁另一位玩家。对方恰好也看过来,两人视线一触即分,迅速移开,竞争之意不言而喻。
台下宾客区的座位排得疏朗,每个座位都异常宽大,以锦垫铺就,却离戏台颇远,并非最佳观戏的位置。
朱志明略微分神,心下疑惑:这里都是女宾,不至于要这种可以容纳彪形大汉的座位吧?
但他很快压下杂念,深吸一口气。顾辉与周笔灰都没能上来,现在只能靠他自己。
说什么,他今天也要拼了!
不过,朱志明对于唱戏通关,当时有几分底气的。
在这几天的训练当中,他听过其他人的唱腔,看过他们的专业,无论嗓音条件还是身段表现,他自觉都胜出一筹。
这其中的原因,恐怖只是因为他这件红衣上所附的魂灵,意外地强大。
哎!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管事沉着嗓子,将今晚演出的走位、上下场路线及其他繁琐规矩一一道来。
朱志明凝神记下,随后便与另一位当晚要同台的对手退回后台准备。
所谓准备实则简单:头发稍作整理,戏服是现成穿着的,重点在于蒙面。妆师为他们戴上一层密织的玄色网纱面罩,其上以细巧的银丝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纹样,又以极小而润泽的米珠连缀点缀。面罩设计精巧,衬得人身形越发挺拔,只可惜纱网过于密实,视野受阻,望出去只见影影绰绰。
准备停当,管事无声示意,领着二人上台。一左一右,分立戏台两侧。
朱志明一身绯红,对方身着柳绿,面罩则一黑一碧。
锣鼓未响,台下已坐满了模糊的人影,十几张宽大座椅似乎无一虚席,静得出奇。
朱志明深吸一口气,暗自鼓劲,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绯红的袖口。
他没有弄明白这胜负要怎么判?
是看宾客掌声的热烈?
还是投掷鲜花的数目?
正思忖间,已有仆役悄步上前,在他腕间、膝侧、腰腹系上数根极细的棉线。
线绳极轻,几乎感知不到存在,系得也松,仿佛只是无足轻重的装饰。他全副心神皆在接下来的演唱上,并未将这细节放在心上。
他对自己的嗓子有绝对信心,甚至心底掠过一丝微弱的歉疚,身旁这位对手,落败后不知将遭受何种对待。
他几乎后悔先前未曾与之交谈一二,说不定是同龄人,或是同乡。
胡思乱想中,戏,已开场。
先是朱志明的一段唱。
他凝神运气,依呀出声,清亮悠扬,穿透寂静的厅堂。一段唱毕,余音袅袅。
另一边接着唱起,音色虽也婉转,但相较之下,确显逊色。
朱志明心下稍安,自觉胜券在握。
然而,台下并无掌声,亦无叫好。
一片死寂。
正当他疑惑是否要等双方唱完才见分晓时,异变陡生!
身上那些棉线毫无征兆地猛然收紧!
原本柔软无害的细线,霎时间变得如铁般锋利,狠狠勒切入皮肉,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朱志明猝不及防,痛得眼前发黑,几乎失声惨叫,想跪倒在地却被那线强行吊提着站立,全身重量都坠在那几根细线上,每一秒都如同酷刑。
这痛苦真实而尖锐,和之前在刑房那带着规则缓冲的鞭打完全不同,完全是血肉之躯在硬扛。
他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头。
就在他几乎要晕厥过去时,疼痛骤然停止。
他浑身冷汗淋漓,不住颤抖,听见有人宣告他此轮获胜。
他这才听到宣布规则,并非一局定输赢。
可这痛楚已耗尽了他的气力,他恨不得去死,怎么唱得下去?
于是第二轮,他输了,清晰地听到对面戏台上传来另一人因为得到了更多“叫好”而产生的惨嚎。
第三局,决胜之刻。
朱志明从剧烈的痛楚中挣扎出几分清醒,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重整破碎的嗓音,忍痛开腔。
这时的唱腔或许不如第一轮完美,却饱含着绝望的嘶哑。
音落,那可怕的拉扯之力再次袭来,每一阵抽紧都代表台下“宾客”的一次认可。
线绳松开的刹那,他再无力支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台板上。
面罩磕碰落地,他双手撑地,粗重地喘息。
面罩半脱落着,他勉强抬头,终于看清了台下景象。
一个个“宾客”,根本不是忍。
它们具是人形,却虚化放大了一圈。
身形朦胧如烟雾凝聚,面容扭曲叠影,口鼻部位更是模糊难辨,周身散发着森然寒气。
它们静默地端坐着,像是来自不可描述之地的幽灵。
朱志明吓得魂飞魄散,目光慌乱间猛地对上了正中间一个作帝王打扮的幽影。
它脸上竟重叠着三张嘴巴,同时对他扯出一个诡异无声的笑容。
朱志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
当朱志明在诡谲戏台上挣扎之时,其他暂退至一楼的同伴并未坐以待毙。
靠着叶温缇在巡护队的职务便利,她把大家安顿在一间狭小的杂物室里。
门和窗都关着,只有墙上的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光线摇曳不定,照着五张疲惫又紧张的脸。
顾辉倚着旧木桌站立,唇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
他强忍着不适,率先开口:“就算眼前再怎么没有头绪,我们必须先拿出一个获取小红花的方案,先破局看看。”
黄羽翎闻言转过头,看向角落里的龙琴书,问道:“拢琴书,你们绣工坊那个僧侣娃娃,是不是已经完成合并了?”
龙琴书正低头绞着衣角,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未褪的惊悸,点了点头:“是,合并成了一个……非常巨大的东西。然后,它就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不见了。”
“消失?去了哪里?”黄羽翎追问,眉尖微蹙。
龙琴书茫然地眨了眨眼:“只知道是往上去了,具体去了哪一层,没人知道。”
一旁的郑琳达忽然嗤笑一声,她靠在墙边,双手抱臂,嘴角带着惯有的那点不屑:“怎么可能?费那么大力气做出那么个邪门东西,你们那的人会让它说走就走?”
眼下线索乱糟糟的,前途也不明朗。龙琴书努力回想着,眯起眼睛补充道:“那个僧侣娃娃合成一个具体的之后,手里……好像多了一朵花。”
顾辉立刻捕捉到这一信息,沉声问:“是红色的吗?”
龙琴书用力要逃:“不,是白色的。”
顾辉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既然花已有了,那么‘红’色……”
他抬眼看向黄羽翎,眼中闪过推测的光芒,“我们如果能找到那朵白花,再把八楼的圣水淋上去,是不是就是这里的‘小红花’?”
“这么草率吗?”
在没有论据的情况下,见顾辉如此草率地提出这么个方案,黄羽翎不由得质疑,“鬼主弄这么大一个场景和故事,小红花就只是这么简单的设计吗?”
“首先这里的鬼主一定是个男性。”顾辉这会儿才露出他惯常自信的表情。
“为什么?”其他人几乎同声问道。
“他在用他的亲历故事在玩弄我们。而最被玩弄的那个人就是和他最像的那个。”
忆及朱志明的悲惨遭遇,郑琳达恍然大悟,五指遮在嘴巴上。“怪不得是朱志明。”
龙琴书凑过来,让她详细说说。
郑琳达赶紧噤声摇头。
默默站在一旁,黄羽翎回味顾辉的话,她一边复盘顾辉的思维路径企图从中获得学习,一边明白了什么。
她嘴唇微微一动,还没想清楚,话已经低声出口:“因为他想惩罚的,其实是他自己。”
其他人一怔,视线都转向她。
黄羽翎嘴角轻轻扯了一下,说:“我以前不敢制止一楼邻居在楼道里放电动车,后来失了火,整栋楼都烧了。我妈是为了救我才没的。”
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她停了几秒,才继续开口:“我做过很多次烧死自己的梦,在梦里,我往身上淋汽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