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仅侍一客,每次不过一天,这算是晦暗处境中唯一的侥幸。
那日过后,朱志明始终失魂落魄。
他不愿独处,便来到顾辉房中一同用饭。
朱志明的房间仍是三楼最讲究的一间,宽敞明亮,陈设精致;相比之下,顾辉的住处显得格外朴素简陋。但此时此刻,朱志明却莫名羡慕起这种简单。
饭菜已经布好,菜色平常。
两人对坐,烛火在桌心摇晃,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光微微颤动。
顾辉刚拿起竹筷,却见对面的朱志明眼神空茫,握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停下动作,低声问:“你还好吗?”
朱志明像是被惊醒,眼睫轻颤,仍垂着眼低声道:“……还好。”
静了片刻,他忽然极轻地开口:“为什么我们长得一样,他们却选我?”
话一出口,他就像后悔似的,猛地咬住下唇,把头扭向一边。
顾辉无言以对,只得伸手拍了拍他微颤的肩膀。
朱志明肩头一僵,没有躲开,却也没有放松。
烛芯噼啪轻响,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朱志明忽然转回头,眼中水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这才到三楼……上面还有那么多层。”
他声音发颤,透出一种濒临崩溃的无力,“就算能顺利地一关关爬上去,不算九楼,也至少还得五次?”
心知肚明朱志明说的是什么,顾沉默地点头,搁下筷子,心情沉重。他不忍看朱志明此刻的神情,转而盯着墙上晃动的阴影。
“这地方……太不像话。若实在不行,我去死吧。我一死,游戏就玩不下去了。那些仆役,不就是从前没通关的人变的?你是这一关的人主,命多,死不了。我死了,我们就不必再闯,就在这儿呆着。”
他说完,深吸一口气,转回目光,却蓦地怔住。
朱志明竟伸筷夹起了盘中一块深色的排骨。
——那盘他们心照不宣、从不碰触的,用人尸做的肉。
像是故意泄愤一般,朱志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面无表情,直接将肉送入口中。
“你做什么!”
顾辉一惊,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
朱志明动作一顿,却没有松开筷子。他抬眼看向顾辉,目光有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决绝。“我要吃,别拦我。”他手腕用力,挣脱开来。
顾辉松了手,愕然地看着他一口接一口,近乎机械地将整盘排骨吃得干干净净,最后吐出一小堆细碎的骨头。
他屏息等待着某种可怕的变化,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相反,朱志明原本苍白的脸颊竟渐渐恢复了些血色,眼中的涣散与绝望也淡去不少,整个人看起来镇定了许多。
“朱志明?”顾辉试探地叫了一声。
朱志明恍然回神,眨了眨眼。“是我。没被夺舍。”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自己也感到意外,“好奇怪啊!我感觉……舒服多了。刚才头昏脑涨,好emo,现在神清气爽多了。”
话尚未说完,他一把抓住顾辉的胳膊,眼中涌起一种急切的渴望:“我还想吃!再给我一盘,不,两盘!可以吗?”
顾辉看着他眼中异样的神采,心下惊疑不定,沉默片刻,终究点头。“好,我去弄。”
他起身离开房间,穿过光线幽暗的走廊。
三楼此刻颇为安静,隐约能听见其他房间传来的丝竹声和模糊谈笑。
他在转角处拦住一名正收拾碗碟的仆役,对方面无表情,动作僵硬。
“我朋友还想再要一盘排骨,可否麻烦……”
仆役仿佛没听见,只抬头高声唤道:“黎班头。”
顾辉眼见着一个穿着深色管事服的男人踱步过来,眼神透着不耐,上下扫了顾辉一眼:“何事?”
顾辉说明来意。
黎班头浑浊的目光在顾辉脸上一扫,心知那排骨的来历,便也懒得计较。
他嘴角撇了撇,透出些无所谓的神气:“自是可行。烦请自便,入内取用即可。现今繁忙,无人得闲引路。”
似是急忙打发掉顾辉,他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枚暗红色的木质扣子抛了过来,“此物予你,示于庖厨,无人会阻。”
这班头怎么轻易就给了他通行的用品?
顾辉不由思忖,但想到可以借此见到郑琳达,急切便冲淡理性的怀疑,他飞快去了。
*
晚饭时间,正是厨房忙碌的高峰期。
厨房区域弥漫着浓重的油腻和生肉气味。
他在角落找到了郑琳达。
郑琳达正蹲在地上短暂休息,额角带着薄汗,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颊边,手里还拎着一把厚重的剁骨刀,刀锋沾着暗沉的痕迹。
看到顾辉,她眼睛一亮,有些意外地站起身,随手将刀靠在墙边,快步走过来。
“你怎了了?做好了为我挨打的准备?”
她语气依旧爽利,却压低了些声音,目光快速扫过周围。
“来看看你。”顾辉打量她,她似乎比之前更结实了些,眼神也更有锐气,“你看起来……适应得不错。”
“凑合吧。”郑琳达用拇指抹了一下嘴角,“这儿的女人们个个厉害,逼得我也不能怂。”
她注意到顾辉神色不对,收敛了些笑意,“怎么了?出事了?”
顾辉简略说了朱志明的状况。
郑琳达听得睁大了眼,嘴微微张着,一时忘了合上。
她消化了一下,眉头皱起:“……不会吧,朱志明他失去了……。”郑琳达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顾辉的胳膊。“没事,想开点,非常时期用非常法子。你去告诉他,咱们依然拿他当自己人。”
顾辉看着她,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开口:“他才到三楼就成了这样……往上还有那么多层,我怕他熬不过去。如果到最后,只能由我……”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郑琳达先是怔了怔,随即嘴角一撇,干脆地应道:“行啊。”
她答得太过爽利,不见半分顾辉预想中的不悦或酸意,反倒让他心头莫名地沉了一下。
“你……”他忍不住追问,“你就一点不介意?”
郑琳达奇怪地瞥他一眼:“刚才不是说了么?特殊情况。”
她忽然抓过顾辉的手,低头在他手背上快速一吻,触感温热,一瞬即离。“喏,盖个章,就算你的头一回是我占了,行了吧?大局为重,反正我心里,你总是最好的。”
她话里带着惯有的调侃,眼神却是认真的。
顾辉耳根微热,抽回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接着,他拿着那枚红扣,去厨房换了一盘新做好的排骨,快步端回给朱志明。
又一盘肉下肚,朱志明的精神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一步好转,甚至眼底有了些光采。
顾辉心中疑窦更深:为什么吃尸体做的肉,精神反而转好?这违背常理,但他一时理不清头绪。
既然得到了郑琳达的理解,他便不再犹豫,决定全力应对眼前的关卡。他仔细揣摩了一套应对女客的策略,务求下次能被选中,顺利过关。
次日早会过后,轮到他接待。
他被引入一间布置华丽的客房,熏香袅袅,红烛高烧。
一位体态丰腴的女客已端坐席间,衣着华贵,神色倨傲。
他依礼上前,谨慎地陪酒搭话。
几杯下肚,那女客忽然撅起嘴,满面不悦地瞪着他。
顾辉记着策略,试图缓和气氛,平板地开口:“您这样嘟嘴,颇为可爱。”
这话若由风流倜傥、眉眼含情的人说来,或是调笑。但从他口中吐出,配上没什么表情的脸,反倒像一种漠然的评价,甚至隐含讥诮。
女客顿时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桌上,杯盘震得哐当作响:“真是岂有此理!叫你们主事的来,我要理论!”
顾辉僵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是一沉。
负责这边几个房间的班头很快闻声赶来,陪着笑脸询问。
女客气呼呼地指着顾辉:“此人目光如审,实令人不自在。”
主管忙解释:“贵人莫怪,这奴才一心只想着如何当差,服侍得您更周全。”
女客闻言,啐了一口:“呸!分明是蠢笨!我说嘴角疼、张不开,他连这弦外之音都听不明白!”
主管脸上笑容一僵,试探着问:“娘子的意思是……想让他执匙相喂?”
“正是!这都理会不得!”女客愈发动气,又嗔道,“还有!我让他抱我,他倒是抱了,可我往他腿上一坐,他两腿抖个不住——这还不是嫌我身子沉?”
主管心知已难挽回事态,只好退一步说:“您下回光顾,小店为您预备一间上房,不算银钱,您看……”
“下回免单是应当的!这回断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这就去写状!”女客不依不饶,说罢起身,径直朝着前堂走去。
主管无奈,示意顾辉跟上。
一行人来到厅堂接待处,女客执笔在大册子上愤愤写下投诉,并签上名。
主管拿起那本投诉册,走到顾辉面前,翻开那一页,又递过一盒红色印泥。
“画押吧。”
顾辉心想不过一次投诉,应无大碍,便依言蘸了印泥,在自己名姓旁按下了指印。
刚按完,主管便朝身后挥了挥手。
两名一直候着的杂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顾辉的胳膊。
“带下去。”主管面无表情地吩咐。
顾辉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两人拖着走向通往楼下的阶梯。
——爬楼的游戏,重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