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天色暗得发灰。
朱志明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不时望向门口。
整整一天风平浪静,他心头却总坠着什么,隐隐不安的。
烛火晃了一下。
敲门声象征性地响了两下,不等回应,一名仆役便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叠衣物。
他径直走到朱志明面前,站定。
一句话不说,双手将衣物高高提起,腕子一抖,“哗”的一声展现在朱志明眼前。
朱志明原本微微前倾的身子顿住了。
知道会送衣服来,以为会是那种公子哥儿穿的绸缎长衫。
针脚细密,料子讲究的那种体面低调又贵气。
可眼前这件——
奢华有余但气质怪诞。
大红色的艳俗底子上盘着金线,绣出繁复的缠枝花纹。
袖子异常宽大,垂下来能盖住手背。下摆也十分阔大,层层叠叠。似乎这裁缝嫌这样的设计不够繁密,在衣襟和袖口用更浓的暗红线密密匝匝地滚了边。
朱志明虽然不懂京剧或其他戏曲,但春晚总还看过,他看了稍许,认定这是件唱戏的戏服。
这回,他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脸上尽量不露出多余的表情。
他伸手摸了摸戏服的料子,触感又滑又韧。
接着,他拎起衣服沉默地往身上比了比,发现长短宽窄竟然刚刚好。
他想起前几次,那些仆役木头似的,问什么都白问,本不指望眼前这位能说什么。
可仆役却主动抬起眼,声音平直:“有何想问?”
朱志明一愣,脱口而出:“为什么是戏服?”
“宴设三楼,不可无艺娱宾。”仆役道,“只是,献技者尚缺。”
朱志明心里一揪:“可我不会唱戏啊。”
仆役嘴角极轻地扯了一下,“规矩所限,不可再多言了。”
说完,他朝朱志明点了点头,弯腰退了一步,转身朝门口走去。
眼看那人就要消失在门外,朱志明猛地喊出声:“等等!”
仆役已经转过半个身子,闻声停住。
他微微侧回头,半张脸从门边的阴影里露出来,嘴角仍挂着假尊敬真不屑的笑意。
朱志明喉咙发干,声音有点慌:“今天晚上会不会发生什么诡异的……”话没说完,他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仆役笑着摇了摇头:“至此,便是另一番境地了。”
他略一颔首,“告辞。”
没等朱志明追过来,那仆役的脚步声已在走廊尽头消失。
而另一边,周笔灰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路径。
自那日与顾辉、朱志明不欢而散,他便决意独自行动。
他凭借敏捷的身手在各层之间穿梭,刻意试探巡护队的防守规律,以此换取更多侦查情报的时间。
即便被抓,也只不过是在相应楼层的刑房挨一顿打,凭借在八楼饮下“圣水”后显著增强的愈合力,他总能迅速恢复,再次回到一楼,重新开始他的攀爬与侦察。
对他而言,顾辉和朱志明既已抵达三楼,差他一个并无大碍,他更愿以这种武力开路的方式,为自己、或许也为所有人,收集更多通关的信息。
顾辉独自登上三楼时,对于周笔灰,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
周笔灰那脾气他是知道的,八成是跟自己置上气了。
但他并不担心,周笔灰这人看着任性,实则心里比谁都清醒,既聪明又能打,绝不会坐以待毙。
顾辉索性不再多想,由着他按自己的方式去闯。
二楼那场与诡镜的恶斗,在他身上留下不少外伤,但更耗人的是精神。
抵达三楼后,他一整天几乎都在昏睡,直到夜色覆上窗棂,人才勉强清醒过来。
他草草擦了把脸,咽了几口冷掉的饭食,便起身去找朱志明。
走廊里很静,他的脚步放得轻。
还没到门口,一阵婉转却透着寒意的唱腔,就从朱志明房里飘了出来。
顾辉停住脚。
“谁在唱?”
他悄声挪到门边,顺着虚掩的门缝往里看——
朱志明竟穿着件大红色的戏服,对着穿衣镜,翘起了兰花指。
顾辉脊背窜上一股凉。
这太反常了。
朱志明绝不是会做这种动作的人,更何况,二楼镜子的凶险他亲眼见过,他那么怂,怎会主动去照?
此刻,他不仅照了,身段手势也像换了个人。
顾辉正盯着,镜子里,朱志明的目光突然转过来,正好撞上他的视线。
那眼神里没有半点往常的毛躁,只剩下一种陌生的优雅,和一股幽怨。
顾辉心头一凛,猛地低喝:“朱志明!”
朱志明眼皮猛地一抖,再睁开时,眼神里的雾气仿佛散了些。
顾辉推门进去,才刚走几步,晚间催人入睡的打锣声突然响起。
锣响三声之内若不在自己房间,便会遭受重罚。
顾辉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回跑。
他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此刻只觉得那段路格外漫长。
几乎是刚踏进房门,锣声就歇了。
他背靠门板喘了口气,顺着门缝朝外望。
月亮悬得很高,楼上几层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清晰了些。
连日来,他也发觉一件事:从低处往上望,楼层越高,景象就越带着几分不真实的华美;站得越高再回看一楼,却越灰蒙蒙龌龊的一片。
这意味着什么?
是阶层的隐喻么?
顾辉扯了扯嘴角,走到房间中央,席地坐下冥想。
不算正经打坐,他只是盘起腿,像小学毕业后自学冥想那样,试图通过呼吸让自己沉静下来,融进周遭。
入定之后,整座青楼仿佛只剩他一人。
当心神沉入最深的寂静时,顾辉眼皮一跳,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种异样的感觉浮现,他知道,镜子要开始有动静了。
据朱志明之前所说,第一个从镜子里出来的,该是个弹琴的妖异女子。
他倒不害怕,脑子里仍冷静地转着:鬼主为何专挑伤愈慢的人?开这青楼目的何在?
让镜子吸人血又为了什么?
而朱志明,目前看来是他们三人里,最符合这地方“标准”的一个。
如果朱志明才是这所青楼想要的,那意味着什么?
顾辉一边维持着内心的平静,一边分神思索。
镜中的东西似乎已等了很久。
可那并非妖姬,也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
顾辉倏地站起来转身,直视过去。
一只蓝色的可爱的叮当猫在镜子里,静静地与他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它竟张开嘴,唱起了那首熟悉的主题歌。
稚嫩的歌声和憨态可掬的形象,与这间古旧的屋子格格不入。
丝毫没有恐怖之感,可顾辉看着,心里却一阵翻搅。
他拳头攥紧,牙关咬得发酸,却忽然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笑。“我懂了。”
他对着镜子,语气平静,“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镜中的叮当猫向后退去,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切换成一座阳光明媚的公园。
它手里攥着一把气球,正分发给围绕它的孩子们。
顾辉嘴角牵动一下,露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没用的。”
他低声道,“我和朱志明是两种人。他们因为感到痛苦而痛苦,因为害怕痛苦才畏惧死亡。他们想活,所以害怕承受痛苦。但我不是。”
他像是说给镜子听,又像是告诉自己。
说完,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双臂向着冰冷的镜面展开。
“来吧。”
话音落下,叮当猫的嘴骤然裂开,露出森然的尖牙。
几个模糊的身影在它周围浮现,压在记忆深处的咒骂声同时刺来:
“丧门星!家里倒八辈子霉才摊上你!不丢你丢谁!”
“拖油瓶!为了生你,我受了多少罪?我太痛苦了!”
淡淡听着看着这些,顾辉脸上没什么表情。
紧接着,更多嘈杂的声音涌入,有同学有邻居:“这孩子真没礼貌……心里只有自己……太自私了……”
“别跟他玩……离他远点,像个怪物……”
这些中伤的话语如雨点般打来,顾辉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甚至连嘴角那点极淡的弧度都没变。
他保持着冥想带来的内心宁静,张开的手掌稳稳悬在空中。
叮当猫的欢快主题歌开始扭曲,发出类似电路烧坏的噼啪噪音。
蓦地,一只女人的手露出来,取下叮当猫的头套。
这是顾辉记忆里母亲最后的样子。
当年,她正是穿着这一套衣服把五岁的顾辉哄到了天上,又把他从天上丢到了地狱。
她说她会来接他。
他为了等她,一直活在地狱。
呵——
此时,镜子中的女人伸出另一只手来,发出死亡的邀请。
顾辉向前一步,坦然握住。
对方尚未开口,他已先说道:“我愿意。怎样都可以。”
接着,镜面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将他的意识拉近、搅碎,最终吞没,抹平一切涟漪。
顾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房间里,没留下任何痕迹。
……
大约一炷香之后。
镜面再次波动,又将他“吐”了出来。
顾辉跌坐在地,臀部落下发出闷响。
他手向后撑着身体,仰头看向上方,竟抑制不住地一阵笑。
“早就知道这招对我没用。”
他喘了口气,笑声渐歇,“我不在乎任何人的评价,也不怕死,更不对谁感到愧疚。”
他摇了摇头,长长舒出一口气,随即放松四肢,成“大”字型仰面躺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