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后苏灯来到一家酒楼,他不以面具示人的时候,总是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很好说话,“客官,这边请。”店小二躬身请他上楼,苏灯在京城的时候是这家酒楼的常客,店小二自然认识他,但店小二不知道的是,这里其实也是守秋的一个联络地点。
苏灯上楼走入雅间,目光首先是被背对着他的身影所吸引,那人扎着高高的马尾,今日换了身靛蓝色衣裳,上半身伸出窗户,手里攥着酒坛,苏灯还未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他仰头饮酒,水渍从唇边溅落,倒是豪迈。
桌上摆了许多空酒坛,月沉剑随意地被搁在一边,甚至没有归到剑鞘中,黑色剑刃上是干涸的血迹,看来最近段云沉又遇到追杀了。苏灯走到窗边,顺着段云沉的目光看着远处,那里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面开满了颜色各异的野花,颇显生趣。
段云沉见他来,也没有惊讶,只是继续喝他的闷酒:“事情办妥了?”苏灯嗯了一声,“皇帝拿太子之位换的,许诺了柳家荣华富贵,不日便会册封太子。”和柳家的交易能成功,这在段云沉的意料之中,可他却有个问题,一直没问苏灯,眼下倒是个机会,他道:“你不恨皇帝吗?他当初手一挥便灭了苏家上下几百口人,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想报仇雪恨。”
苏灯自然是恨的,可他明白现在并不是报仇的时候:“恨啊,你不知道,那天在昭狱,我其实想一剑捅死他的。”“哦?”段云沉转过身子看他,苏灯的情绪隐藏得也太好了,他竟一点也没看出来那时的苏灯有杀意。
“可是杀了他该怎么办,苏家的冤屈还要靠他给我平反,况且天下人苦世家权势久矣,难得他在这一点上是向着天下百姓的。”
“苏灯,这么多年,你背负的东西到底是太多了。”段云沉一直都明白苏灯不把夏淮的身世告诉夏淮,就是为了让夏淮不在旧事中浮沉,快快乐乐地长大,现在夏淮即便知道了真相也还是保守着他的稚子之心,这让苏灯很欣慰。
“都过去了,其实我也时常在想,说到底人都做了土,还计较这些身后事做什么。”苏灯也拿了一坛酒,和段云沉对饮,“不说这些了,现下还是多看看眼前人比较好,要是错过了那便才是后悔终生。”段云沉不禁一怔,他知道苏灯是在说什么。
苏灯浅抿了一口酒,到喉咙跟刀子一样难以吞咽:“好辣,这么烈啊,我怎么看你一点也没醉的样子,还以为你喝的白水。”他将酒放回桌上,又猛灌了几口茶清清喉咙,而后夺下段云沉手里的酒坛:“我看你也别喝了,这哪是人喝的。”
段云沉任由他将酒坛拿走,轻笑一声:“是你酒量不行。”“是你心里有事,你不想醉,再烈的酒也灌不醉你。”苏灯又回到窗边,此时日头西斜,落日余晖洒在河面,平添不少静谧。
段云沉知道苏灯是来开解自己的,他正好也是烦闷得很,却不知如何开口,苏灯说:“你这人很少喝酒,上回喝酒是和凌公子吵架,这回想必又是吧,也只有他,才能让你没了平时里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那种淡然。”
“看你吃瘪,倒是有趣的很,从前我以为你是看破红尘,才在感情一事上缺心眼,现在我是懂了,原来你之前是没遇到能让你变成受气包的人。”苏灯调侃他,段云沉听他又是说自己缺心眼,又是说自己受气包,气不打一处来,他反驳道:“你到底是来干嘛的,挖苦我的吗,我看你是找揍!”
他作势要一个榔头锤在苏灯脑袋上,苏灯连忙进入正题:“我这不是来支招的吗,说说吧,你跟凌公子又怎么了。”段云沉一想到凌和月,他就头大,解释道:“前些日子他险些死在自家人手上,我想给他报仇,他不仅不让我去,还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管他太多,我看我是好心被他当成了驴肝肺,自讨没趣。”
“就因为这个?”苏灯微微张口,他还以为是什么分歧能让段云沉闷闷不乐这么久,“什么叫就因为这个?他差点就死了,还折断了一条腿,现在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我是一想到他瞒着我这么大的事,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我就没办法保持理智。”
段云沉越说越激动:“别人威胁他,他只要告诉我,他就会平安无事,可他瞒着我也就罢了,说我自以为是,还说我把他当宠物,什么决定都想替他做,他说我从来不问他愿不愿意接受我对他的好,我真是....”段云沉是拿凌和月没办法了,对他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
苏灯大致是明白了,段云沉也和他说过王爷威胁凌和月这件事,他安慰段云沉道:“你确实自以为是了。”段云沉:“......”苏灯这是安慰人吗?这明明是给他添堵来了。
“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你自己什么都可以搞定,可凌公子不知道你的本事,他不在江湖,也不明白我们筹谋的事,他的世界只有方寸之地,王爷在他眼里就是天大的权势,他自然畏惧,他怕你有事才瞒着你,你怎么为这个生气。”
怕?怕自己有事?段云沉一噎,是啊,凌和月怕自己一时冲动去找王爷寻仇,才不告诉自己,他却全然忘了这茬事,光想着凌和月不肯依赖自己了,凌和月又怎么会知道王爷在段云沉眼里不值一提,自己这是会错意了。
“我....我确实没想到这一点。”段云沉皱起了眉,可他真的是怕自己有事吗,他明明是不想欠自己人情,“即便他是怕我出事,他选择隐瞒,我也可以理解,可他最让我难受的一点是,他不愿意接受我对他的好,我不明白,我对他好这究竟有什么错。”
段云沉提起这个就郁闷至极,恨不能现在就跑到凌和月面前质问他,苏灯沉默了一会儿。
有风吹过,将段云沉的发带吹得翻飞,树叶发出嘈杂的低语,搅得人的心也不得安宁,“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么在意过一个人,他太好了,他对我很好,舍得和我同生共死,又聪明善解人意,而且他还很可爱,我是说他生气的时候或者跟我玩闹的时候,他偶尔露出的狡猾的小心思都让我很着迷,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我以为他会喜欢我,可他偏偏不喜欢我。”
段云沉讲起凌和月的时候,仿佛在说一件珍宝,他眼里满满都是爱意,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喜欢凌和月,苏灯看的明白,段云沉爱一个人的样子,和平时的他全然不一样,即便他以为凌和月不喜欢他,他也还是坚定地喜欢凌和月。
可凌和月怎么会不喜欢段云沉,是段云沉自己早已被爱而不自知,苏灯觉得好笑,段云沉靠在窗边,拿拳头轻轻擂了苏灯一下:“你笑什么?等你爱而不得的时候,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苏灯道:“云沉,你真是死脑筋,凌公子怎么会不喜欢你,你光看他不愿意接受你的好,你就以为他不喜欢你,你如果站在他的角度看,有个大傻子什么对你千般万般好,你只能接受,却给不了他什么,以爱之名挟持你,久而久之的宠爱只会让你习惯心安理得俯首乞爱,这不就是像养着只小猫吗。”
苏灯的话让段云沉陷入沉默。
见他若有所思,苏灯笑道:“你只想看到小猫主动贴近你,主动爱你,可他是个人,他有他自己的尊严,他不会主动放低自己的姿态,你不要以为那种低姿态的示爱就是回应你的喜欢。”
苏灯想起了那天见到凌和月,他说的那番话,原来是这个意思,“他说,别人送了他好吃的东西,他也想把好吃的分给别人,你现在明白了吧,他想要有来有往的感情,不是谁一方面压倒另外一方,他不是不喜欢你,他是太喜欢你了,才会觉得亏欠了你,除了喜欢你,他做不到其他的。”
“太喜欢我?”段云沉彻底呆滞住了,怎么会是太喜欢他了,“可...他..”段云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他下意识握紧了脖子上那枚木头月亮,连同凌和月的心意一起,回赠给他的礼物。
凌和月怎么会不喜欢他,那天在祁家后院,他叫凌和月自己离开,凌和月却甩开了他的手,只问:“那你呢。”段云沉当时不懂,此时他却全然明白了,原来那个时候,凌和月是在担心他的安危。
段云沉长舒了一口气,眉头不展,那时凌和月在水牢毫不犹豫就否认了自己的身份,他不是逞能,也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找到出口,他是想要和段云沉并肩作战。
“我真蠢。”段云沉忽然笑了出来,“是我不够坦诚,没有替他着想。”
苏灯见他已然想明白,也欣慰地笑笑:“云沉,你这人真是,除了感情什么都拎得清。其实哪里有什么分歧,是你不信任他而已,你不信他会真的喜欢你,你不该这般卑微的,说到底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你也该好好和他谈谈,而不是一生气就大半个月不理人家。”
“诶,我这哪是不理他,是他不想看见我。”段云沉刚反驳,就反应过来,他恍然大悟:“这么点事,说开了就好了,是我钻牛角尖了,我得走了。”他正要跑出去,半路又回头,吩咐苏灯:“有件事,我要你帮我去做。”
“什么事?”“把姜元纬那个臭小子给我狠狠收拾一顿,和月从前受过他的欺负,他不配活得这么舒坦。”段云沉心里焦急去见凌和月,又急匆匆补了一句:“别告诉和月,他胆小不敢招惹权势,私下里处理就是了。”
“好,作为你忠诚的下属,我会帮守秋之主出这口气的。”苏灯从容颔首,“不是,”段云沉认真道:“不是以守秋的名义,是以我段云沉的名义,我要让那个臭小子知道有些人是他不该碰的,也是为了敲打一下姜殊翰,叫他好好掂量一下和我作对的后果。”
段云沉说完便火急火燎离开了,苏灯看着空落落的房间,慢慢走到桌前,用手帕擦拭掉月沉剑上的血迹,将剑刃归到剑鞘之中,黑色的剑鞘如同无星的黑夜,剑是好剑。剑鞘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