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低垂的脑袋,多日压积在心头的烦躁又涌了上来。
“你非要提这个?”
“奴婢不敢……”
“那你为何非要走?”萧容追问。
芽芽无法,可萧容不依不饶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干脆跪了下去,鸵鸟一样把头缩起来,又重复道:“奴婢不敢。”
萧容看着缩在脚下小小的一团,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孤差点忘了,昨日宁乐珍质问你,你为何要说那样的话?”
萧容蹲下身,勾起她的下巴,逼迫人抬头。
“为何非要走?”
“从前你不是最想留在孤身边?怎么?孤不过三个月没来见你,心就野了?”
芽芽耷拉着眼皮不敢看他,明明被他的动作吓得浑身都在颤,可依旧不回答,不知道在犟什么。
萧容倏地冷笑一声,他发现这人是真的很知道该怎么惹他生气。
“怎么?还是良娣委屈你了?”
他手上的力道骤然重了,芽芽被他捏痛,终于肯抬起双眸看他,不知道为什么,萧容感觉她眼底有些发红,好像要哭。
“奴婢……”
她颤颤巍巍开口,眼泪却憋回去了。
“只是想回家看一眼……”
“回家?”
萧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底的怒火几乎要翻涌而出。
“你哪、里、还有家?”
“芽芽,孤是不是太纵容你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是谁给了你这一方天地安稳度日?”
他猛地松开手,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跪在地上的她完全笼罩起来,声音也骤然拔高:“孤待你如何?吃穿用度,何曾短缺?还是你嫌孤冷落你?可从前是谁,巴巴地守在书房外,只求孤多看一眼?如今倒拿起乔来了!”
刺耳的声音雨点般砸下来,芽芽缄默地跪着,只觉得胸口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容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却又分明透着几分倔强的模样,怒气更是直冲头顶。
他俯身,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逼问:“不说话?哑巴了?还是被孤说中了?你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齐霁?!”
这名字很久没有被提起过了。
芽芽浑身剧烈的一颤。
她倏然抬起头,原本很想忍住不哭的,可泪水还是决堤而下,终于溃不成军。
芽芽是很少哭的。
至少在萧容醒过来之后,他好像还从来没见芽芽哭过。
现在,留下的眼泪却是因为那个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男人。
萧容看着她流下眼泪,心口莫名一窒,随即却很快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淹没。
好,真是好啊。
“怎么?戳到你痛处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
“可惜啊,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也值得你念念不忘,为他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告诉你!我偏不叫你如愿,你既不稀罕这个名分,那就继续待在这儿罢!”
门被摔的震天响。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边,芽芽紧绷着的身体才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微微晃了晃,跌坐在了地上。
萧容气冲冲出了门,沈元嘉立马就提着宫灯迎上来。
“备上晚膳,孤今夜不留宿。”
他说完又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才发觉门刚刚被他甩上了,脸色暗了暗,扭头走了。
沈元嘉对身后的人招招手,跟着萧容身后一并走了。
几个宫人没一会儿就提了食盒来,芽芽哪里还有胃口,早早收拾了就掐了灯,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没一会儿就发困,疲惫的睡了过去。
之后的好几天,萧容都没再过来。
她这几天也没有什么食欲,送来的吃食也只吃一些就停了筷子,每天必须做的事,就是给院子里的那个小土堆除除杂草,再放些野花上去。
“她……今日如何?”
是夜。
萧容翻了一会儿折子,突然停下来,放下了笔。
沈元嘉从一旁走近,躬身答:“回殿下,据送膳的宫人回禀,说是最近没什么胃口呢,人瞧着也清减了些。”
“哼。”
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还在为她那早逝的小郎君难过?连胃口都不好了?
还不是她活该,送了那么漂亮的簪子过去都不领情,他那天本来都考虑退一步纳她为良娣了,还想怎么样?那种身份,还想肖想太子妃不成?
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就哭成那样,现在还闹绝食,她可曾为他流过一滴眼泪?
随即又想到齐霁,脸色阴沉下来。
真是阴魂不散。
“让送膳的人……多用些心,劝劝……”
他烦躁的揉了揉眉心,沉默半刻,复又改口:
“算了,找个伶俐些的,话多的去,整日里死气沉沉的,看着就烦!”
“是,奴婢明白。”
沈元嘉立刻应下,次日报过刘尚宫。
刘尚宫也是这东宫里的老人了,虽然她是不大喜欢芽芽,但得了吩咐,也不得怠慢。
她回到尚宫局,略一思忖,便点了个平日里在浣衣局也以伶俐、话多闻名的宫女,唤作乔心的,正待吩咐她去送膳,并特意叮嘱要多劝着芽芽姑娘用饭。
“乔心,你……”
“刘尚宫!”
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刘尚宫回头,见是负责浆洗精细衣料的二等宫女,名唤沁荷,平日里沉默寡言,手脚倒是极利落。
此刻她快步上前,垂着眼,双手却恭恭敬敬的递上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笺。
“何事?”
刘尚宫微微蹙眉,有些意外。
沁荷声音压的极低,只道:“上回宁姑娘入东宫时换下的一套衣裳,奴婢方才整理时发现了这个,像是给您的,不敢耽搁。”
宁乐珍?
上回殿下不是说她途中迷路,没待一会儿就让人送回去了么?哪里来的换洗衣物?
刘尚宫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狐疑的接过那薄薄的纸片。
待沁荷退下几步,她才背过身,迅速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派沁荷去,她知我意。”
刘尚宫指尖一颤,纸片几乎要嵌进肉里。
这是何意?
那位宁姑娘的手竟是伸的如此之长?
不……不可能……
翰林学士之女,哪有那么通天的本领?敢安插一个内应在这戒备森严的东宫?
除非……
这并非只她一人的授意?
刘尚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她不动声色的将纸条拢入袖中,转过身,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沁荷,又看向一脸懵懂等待着吩咐的乔心,淡淡道:“乔心,你去偏殿帮李嬷嬷清点新送来的布料,沁荷…”
顿了顿,语气如常:“今日你代乔心去给那位姑娘送晚膳,殿下忧心她胃口不佳,你好生劝慰,务必,让她多用些……”
沁荷福身:“是,奴婢遵命。”
暮色四合,小小的院落更显寂寥。
沁荷提着食盒,步履轻巧的走进来,将几样精致小菜并一碗清粥摆到桌上,动作利落。
芽芽正坐在窗下,望着院子里的那个小土堆发呆。
“姑娘,请用晚膳吧。”
沁荷开口,声音平淡。
芽芽缓缓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血色,愣了片刻,才温吞道:“放着吧,劳烦你了。”
沁荷静静的看着芽芽又将脑袋转回去,目光在她披散着的长发上停留片刻。
那头长发养的还算好,只不过发尾还有一点黄,看得出来原本她的发色应该没有这样黑。
“姑娘。”
沁荷低低唤了一声,随后上前一步:“您想不想……离开这里?”
芽芽轻轻的抖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身后的人,那双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芒,却又很快熄灭了。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沁荷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她微微俯身,声音更轻,却又清晰无比的钻入芽芽的耳朵里。
“姑娘不必惊慌,奴婢,是宁姑娘派来的人。”
“宁乐珍?”
芽芽的脸色更加苍白。
宁乐珍突然派自己的婢女给她送饭?
不会是因为上次的事,她要伺机报复,在菜里下毒逼她吃吧?
“你家姑娘有什么事?”
芽芽咽了口唾沫,多日以来萎靡不振的精神稍稍清明了一些。
“小姐她,已经知道了您的处境,也知道了当初您入宫的缘由,以及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
沁荷说到这顿了一下,抬眸去看芽芽的反应。
芽芽蹙了蹙眉,还是有些不安:“所以呢?”
“殿下喜怒无常,恩宠难测,您继续留在这东宫,也没有身份,日日对着……对着伤心之地,是熬不出头的。”
她目光扫过窗外那个土堆,又落回芽芽瞬间紧绷的脸上。
“小姐怜惜,愿给您另一个选择,离开这里,彻底逃离这深宫,天高地阔,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总好过…在此地郁郁而终,您觉得呢?”
“逃离……?”
芽芽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是要继续留在这里,做萧容身边的一个身份不明毫不起眼的奴婢?还是……抓住这一丝机会?
她的齐霁还会回来吗?还会回到这里找她吗?
芽芽看向院子里那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堆,心底又涌上一阵悲凉。
大抵是不会了吧?
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几欲哽咽:“走,我……我想走。”
沁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点点头,接着便迅速环顾四周,从袖中极快的抽出一块叠的整齐的粗布。
“这是宫城西北角一带的简略舆图,姑娘务必牢记于心,尤其是角门附近的值守,换岗时辰,图上都有标记。”
芽芽将舆图接过来,在眼中过了一遍。
“八月初八,是太子殿下与宁小姐正式大婚的吉日,届时宫门出入盘查虽严,但人员繁杂,贺礼车马络绎不绝,守备必有疏漏,小姐会安排您混在最后一批运送杂物的宫人队伍中,从西北角出宫。”
“这是唯一的机会,姑娘千万把握住!”
沁荷郑重的嘱咐她道。
八月初八……大婚……
芽芽手指一紧,有一瞬间的错愕。
即使预料到这一天,也没成想,来的居然这么快。
她闭上双眼,将舆图压在心口上,对着沁荷深深的福下身去。
沁荷没有避让,她抿了抿唇,眸光中掠过一丝不忍。
“姑娘保重,万事小心,这几日务必装作无事,该吃便吃,该睡便睡,莫要引人心疑。”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