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还有三个月。
芽芽捧着那张还算精细的舆图,指尖顺着上面画着的路线,来回摩挲着。
在这偌大的东宫里困了将近三年,现如今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骤然升起一丝忧虑。
出了宫,再回桥头庄看一眼,然后,再去哪里呢?
她还能再去采药吗?可现在身手不如以前伶俐了,还能养活自己吗?
她没有朋友了,也没有家人了,她该去哪里?
该到哪里去寻找一个安身之所?
芽芽叹了口气,将舆图妥贴收进床底下的箱子里,和她的小包袱放在一处,刚收拾完站起身,院外就又传来脚步声。
芽芽慢吞吞挪到门口,便看见了萧容那张不见任何情绪的冰山脸。
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着她,用那双深水潭似的眼睛。
“孤听说,你不好好吃饭。”
萧容几步走进屋内,恰好挡在她身前,高大的身形一下子遮住了大半光线。
芽芽抿着唇后退半步,垂下眸,还有一点心虚,没敢看他。
“没有……”
回答她的自然是一声夹杂着讥讽意味的冷哼。
“谁信呐……”
目光在她身上一个来回,得出结论。
“都快瘦成竹竿了,本来就长不好的,该更难看了。”
许是今日他心情不差,数落完,就从身后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个食盒。
“喏。”
芽芽这才抬起头,有些不解。
“看什么,接着呀?”
萧容努努嘴,芽芽睫毛颤了颤,双手接过来,放在了桌上。
打开一看,是一份桂花牛乳羹,她刚入宫那会儿最爱吃的,几乎是每天都要吃三份。
但萧容是怎么知道的?
她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抬眸看向萧容的双眼。
没变的,还是那样,默然的眼神。
她自嘲般的勾了勾嘴角,将盒子盖上,轻飘飘的:“奴婢现在不爱吃这个了,很腻。”
一百来天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那之后,宁乐珍的人再没来过,芽芽每日趁着萧容不在,都会偷摸摸的将压箱底的舆图拿出来仔细端详好几遍,然后再小心的放回去。
萧容还是会来,几乎是每天,有时候还会在她这里处理一些公务,再后来干脆搬了个案几,她夜里睡下了,耳边就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就知道,萧容又熬夜了。
不过,越是临近婚期,萧容来的次数也明显少了许多,夜里也不会在她这儿睡了。
他不来,芽芽倒也乐得自在,日头愈发燥热,她也不爱再去打理菜畦,每日都缩在屋檐下躲懒看话本,可地里的野花依然长势不错。
一种莫名的焦躁感在心底逐渐蔓延。
直到八月初七,华灯初上,芽芽这里冷清依旧。
芽芽将收拾好的包袱连同那张舆图一起藏在床底,就早早歇下了。
月华倾斜着洒落在她枕边,她睡意朦胧,眼皮一下一下点着。
恍惚间,似乎有一个人小心翼翼的推门进来,芽芽半阖上的双眼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抗住困意。
一股黏糊糊的热气将她渐渐包裹起来,芽芽听见耳边好似有人在低语。
“芽…芽……”
那人用同样黏糊糊的声音小声唤着她的名字,叫了一会儿,芽芽无意识蹙起眉头,哼唧了几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次日醒来,身上黏腻,应该是晚上睡着时发了汗。
院子外传来一阵一阵的喧闹声,芽芽心下了然,想着这会儿外边的人肯定都会很忙,今天估计没人会来送饭。
她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不知是雀跃还是什么,莫名的燥热感涌上喉头,她简单打了凉水来擦了身子,耳边就响起了叩门声。
她简单收拾了自己,走出去打开门,一个面生的小宫女正站在门口,面上还带着不自然的红,似乎一路走的很急。
看见她,小宫女眸色一动,将肩膀上挂着的包袱递到她手里。
“姑娘,快换上吧,一会儿该来不及了。”
芽芽点头应下,就匆匆进门将那包袱里的衣裳换上,朱红的衫子,在她的记忆里,上一次穿这样的衣服,还是在桥头庄。
芽芽打量着古铜镜中的倒影,鬼使神差般的,她拿起先前被自己随意丢在角落的胭脂盒。
是不久前萧容送她的,这胭脂有些艳,芽芽毫不怜惜的挖出一坨来胡乱的在嘴唇上蹭了蹭,多余的刮在脸颊上,到底是让面上有了些颜色。
门外传来小宫女的催促声,芽芽将胭脂盒丢在一边,就抓起舆图和自己收拾的行李走了出去。
真的要离开的时候,芽芽不知为何,心底却蓦地腾升起一丝不舍,眼尾卷上了一丝潮气。
走出院门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小院。
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静谧,菜畦里的野花长势很好,她昨夜才除了草,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接手。
应该是不会吧,如果不是她之前住在这儿,估计没人会相信金贵的东宫里还藏着这样一个寒酸的小院。
她目光又落在角落,那一个孤单的小土堆。
都是些不堪的,令人想起来只能余下万般悲切的回忆罢了。
和她一样,窘迫的让人难以提起,又不忍放下。
芽芽收回视线,跟着宫女离开了。
两人一路无言,只是埋头走着,很快,芽芽就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锣鼓声。
她始终没敢抬头,只是被小宫女带着拐来拐去,最后不知怎么的终于混进了一只仪仗队伍。
小宫女把她的行李临时保管,说是出了宫再还给她。
仪仗队伍从东宫出来,缀了很长一条,鼓乐震得砖缝都在颤,芽芽走在最末尾,没什么心思打量周围的情景,走得谨慎。
宫道两侧,青幔蔽天,几个小宫女正往空中撒花瓣,那些花瓣扑簌簌落在她发间,芽芽提紧了裙摆跟上,前头飘来的熏香有些迷眼。
“跟紧了。”
不知是谁在芽芽耳边提醒了一声,队伍拐过一道又一道宫门,终于,在跨过最后一道门槛时,芽芽屏住呼吸,听见宫门外百姓的欢呼涌进来,像是潮水漫过她全身。
芽芽突然感到如释重负。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萧容离她依然很远,僵直着脊背骑在马上,高大的身形被簇拥在大好的日光里,身上的绛纱袍被风吹的微微鼓动。
道旁有人拉住了芽芽的胳膊,她的视线擦过萧容的侧脸,不再留恋,转过身扑进了人潮中。
萧容似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裹住缰绳的手指微动,他偏过眼去看向队伍末尾,那里什么都没有。
男人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收回了目光。
正如舆图上所画的,芽芽很快就带着那名接应她的宫女找到了停在护城河旁的马车,坐在车前喂马的年轻车夫见到她们,就顿时亲切的迎了上来,接下了他们的行李。
“我是明月客栈的马夫,二位唤我阿言就行,若是准备好了,这就出发罢。”
阿言笑的一脸纯正,芽芽和身侧的人相视一眼,就点点头一前一后上了车。
马车不疾不徐的驶过护城河岸,没跑出去多远,一只手从车窗伸出来,丢下一条红发绳。
马车出了京城就跑得快了一些,芽芽抱紧了怀里的包袱,看出她的不自然,小宫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对着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没事的,姑娘,我们出来了。”
芽芽眸光一闪,片刻,也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芽芽的故乡,在千里之外的晋州,三人一路在车马行换了几匹马,又歇了几次脚,花费了将近一个月,才抵达目的地。
晋州底下的一个小县城,她所熟悉的人长眠于此地。
阿言完成了任务,和二人简单告了别就驾着马车离开了。
时隔两年,芽芽终于再一次踏上这片让她曾无数次怀念的土地,仅仅是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的眼眶就止不住的潮湿,小宫女注意到她的异样,便主动牵起她的手。
“姑娘,可想逛一逛?”
芽芽感觉手心泛起一阵暖意,她望向少女的眸子里掺杂着感激。
“没,没事,我,我现在更想回桥头庄。”
小宫女没再说什么,体贴的给芽芽让出整理的空间,芽芽领着她在热闹的街市穿梭,继而又走出城门,穿过大片大片的田地,抽穗的稻浪沙沙的随着风擦过芽芽干涩的眼角。
鼻息间是好闻的泥土气息,甜丝丝的,芽芽心头涌上酸涩,她脚下生风般,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到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秋风刀子一般刮着脸颊,她不管不顾地跑着,到最后鞋子都跑掉一只,脚上沾满了尘土。
裙角翻飞着,在她跑动时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挂烂了好几处,芽芽毫不在意,跑的气喘呼呼,却觉得身子比任何时候都要轻盈。
她真的自由了。
六年前,晋州嘉临县,济德医馆。
“二十文?!”
芽芽气的拍桌,一时间,震的桌子上的杆秤都嗡嗡作响,医馆内所有的人听见这动静,纷纷都停下手里的活,朝着柜台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黄毛丫头正忿忿不平的站在柜台边,腿边还放着一个及膝高的竹篓子,此时,她双手叉着腰,一头营养不良的黄毛在脑袋后边胡乱的飞舞。
"徐掌柜!上个月俺来问恁的时候恁可不是这价儿!"
徐掌柜垂着眼皮翻着手边的算盘,听见响动,连头都懒得抬。
“哎呦呦,既然你都说了是‘上个月’,那你这个月才拿过来,肯定不会再有上个月的价了,都在我这儿卖了这么多次药材了,这点道理你难道还不懂吗?”
算盘的敲打声不停,芽芽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急的伸手一挥,将徐掌柜的算盘打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