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的心突然揪紧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黎遇——脆弱、狼狈,像个迷路的孩子。那个总是游刃有余的危险分子,此刻正用酒精麻痹自己,而罪魁祸首正是她白天的那些狠话。
月光照着他微弓的脊背,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投下一道扭曲而孤独的影子。
“喝这么多,明天还开不开店了?”她故意用嫌弃的语气说,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向他靠近。夜风吹拂着她的裙摆,贴上小腿,带来一丝凉意。
黎遇低笑一声,笑声干涩得像枯叶碎裂。他又开了一罐啤酒,易拉环发出刺耳的“嘶啦”声:“反正我只是个小工。”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剧烈滚动,酒液从嘴角溢出,沿着下颌线滑落,“店是季老板的,关我什么事?”
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扎进季舒心口,然后缓慢地转动。她在黎遇身边蹲下,夺过他手中的酒罐。冰凉的铝罐外壁凝结着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那冷意仿佛一直渗进了心里。
“别喝了。”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柔软,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明天...明天奶奶想吃你做的鸡蛋羹。”
这个借口蹩脚得可笑,却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黎遇的动作顿住了。月光下,他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良久,他轻声问,声音几乎融进夜风里:“你呢?你想吃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季舒鼻尖发酸。她想起清晨那个被剥得光滑完美的鸡蛋,想起王大宝来还账时看他那个畏惧的眼神,想起他怀抱的温度、为她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抽屉,想起黎遇说“我只是个小工”时眼中的自嘲。这些细碎的温柔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早已将她牢牢捕获。
“想。”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做的都好吃。”
夜风拂过树梢,罗汉松的枝叶沙沙作响,像情人间的低语。黎遇突然转向她,月光照亮他泛红的眼眶:“季舒,我不是不想承诺。”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酒后的沙哑,“是我不配。”
季舒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啤酒罐,铝皮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她知道黎遇在说什么——那个沾血的夜晚,背包里的金饰,镜洲市的命案。所有秘密都在清冷的月光下无所遁形,像摊开的扑克牌,每一张都写着危险与未知。
“如果我告诉你...”她深吸一口气,夜间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我不在乎呢?”
黎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像被闪电照亮夜空。季舒鼓起勇气,继续道:“奶奶今晚跟我说了个故事。关于她年轻时错过的人,关于...遗憾。”
月光下,她将奶奶的故事娓娓道来。那个留洋归来的青年,那个因骄傲和误会错过的爱情,那个终身未娶的结局。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像绷紧的琴弦:“我不想重蹈奶奶的覆辙。”
黎遇喉结滚动,眼中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季舒。”
这句话几乎是一种恳求,来自一个从不低头的人。
季舒望进他的瞳孔,那里面有挣扎、痛苦,还有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冀,像黑暗中摇曳的烛火。
罗汉松在月光的照耀下将婆娑的影子投在两人身上,光影交错,像一幅抽象派油画。不知从哪吹来的一阵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一片小小的叶子不偏不倚地粘在季舒的发间。
黎遇替她轻轻摘掉叶子,又顺手替她拢了拢凌乱的发丝,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他就这么低头望着她,良久,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季舒,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因为我连自己的明天在哪都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但我保证,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让你使唤一天。”
季舒心下一紧,眼眶发酸。她知道一时半会等不来黎遇的坦白和承诺,但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的誓言。
她缓缓点了点头,一个字轻得像叹息:“好。”
远处的山峦露出了太阳的一小部分弧形边缘,像一枚刚刚破壳的金色种子。黎遇的手指摩挲着季舒手腕内侧的淡青色血管,那触感轻柔而温暖。然后他的手指慢慢下滑,精准地与她的手指交错,十指相扣。他侧头在季舒耳边低语,呼吸温热:“天亮了。”
季舒点点头,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现在想来,我大概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日出。”
黎遇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你没看过日出?”
“真的没有,”季舒的声音轻松了些,“我大二暑假的时候和室友一起去江岛旅游,本来约好了第二天去海边看日出,结果因为第一天在海边玩得太疯了,谁都没起来,醒的时候都是下午三点了。”
她说着说着就轻轻笑了起来,眼角弯成柔软的弧度,“然后两个人一起去了小镇上吃了海鲜烧烤,撑得走不动路。”
黎遇的嘴角也跟着上扬,形成一个真实的微笑。他揽过季舒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你那个时候跟我一样大。”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带着一种奇妙的感慨。
“当然了,”季舒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暗淡下来,像星星被云层遮蔽,“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时候的女孩对未来真是抱有非常美好的憧憬。有畅想毕了业进大厂成为精致白领的,有想当作家的,还有想开一家咖啡店的。”
“现在呢?她们怎么样了?”黎遇的手指卷起一缕季舒的发丝,那发丝在渐亮的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季舒苦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奈和感慨:“想当白领的那个成为了996的社畜,天天抱怨脱发。想当作家的那个成了网络小说家,每天都在卡文的痛苦中挣扎。开咖啡店的那个被家里逼着出国进修,据说她家里条件还可以,但她本人比较佛系,不争不抢。”
“那你呢?”黎遇突然问,随即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冒昧,急忙补充:“你不想说可以不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泄露了一丝紧张。
季舒举了举两人十指相扣的手,笑得勉强:“你看到了,放弃了章海世界五百强的工作,回了小县城。”她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太阳正在缓缓升起,将天空染成橘粉色的渐变。
黎遇看着季舒那个勉强的笑,心脏顿时一阵抽痛。
他搬过季舒面对着她,双手捧起她的脸,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他的眼神里的温柔令人心惊,“你想看日出吗?”
季舒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黎遇没有。这就是他,做的永远比说得多,像一阵沉默的风,却总能掀起惊涛骇浪。
“现在不是在看吗?”季舒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
黎遇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下一秒,他直接在她面前蹲下,肩膀宽阔而结实,在晨曦中勾勒出坚实的轮廓。
“你干什么?”季舒惊讶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上来,用最好的视角看日出。”黎遇低下头,露出线条流畅的后颈。
季舒这才反应过来黎遇是想让她坐在他的脖子上,脸瞬间红了,像天边那抹最艳的朝霞。“不行,太危险了...”她小声拒绝,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似乎察觉到了季舒的腼腆,黎遇直接扣住她的腰,那手掌温热而有力。不等她反应,就已经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大手握住她的,引导她抱住自己的脖子,动作坚定而不容拒绝。
“抓紧!”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笑意和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下一秒,黎遇直接站了起来。季舒整个人腾空而起,失重感让她死死闭着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抓住了他的衣领。
“别怕,有我在你永远不会摔。”黎遇的声音稳定而可靠,伴随着晨风的沙沙声,“睁开眼睛,用你现在的视角看东西,是不是不一样了?”
季舒试探着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气。后院的高墙现在就在她脚下,院子里的东西都变得低矮、渺小,像是进入了巨人的世界。
看向正前方徐徐升起的太阳,那轮红日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她深吸一口气,晨曦的空气清新而甘甜,带着露水和青草的芬芳。阳光为远处的稻田、房屋边缘都镀上了一层金光,美得惊心动魄。
“好漂亮!”季舒双手放在嘴边忍不住大喊,声音在晨风中传得很远。
黎遇轻笑一声,稳稳地托着她:“感觉怎么样?”
“太棒了,二十四年来前所未有的棒!”她忍不住揉了揉黎遇的脑袋,那发茬刺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妙的触感。
黎遇挑眉,语气里带着调侃:“报复?”
“不,是感谢。”季舒俯下身,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声音轻柔而真诚,“谢谢你让我骑在脖子上看日出,谢谢...一切。”她的声音哽咽了,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