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镇国公府高墙之外,远郊荒废的义庄密室内。
一个黑纱罩面的少年正虔诚地用三柱香供奉案台上手掌大小的铁傀儡,见傀儡睁眼,惊喜道:
“主上!您果然在镇国公府!”
“应琮,几月不见,你倒是越发机敏了。”楚无咎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那群魔人动向如何?”
应琮挠头:“自登天门炸毁,魔人偃旗息鼓了好一阵子,近期不知为何,一个善使傀儡的魔人被镇国公府家次子吸引,居然追到了近郊,实在奇怪。”
“倒也不奇怪,毕竟是转世的天下第一剑修,天生灵骨,气运加身。”楚无咎冷笑。
应琮大惊:“是陆宴辞?但我听说镇国公次子并未修行,要不我去杀了他?”
“你恐怕杀不了他。”楚无咎倒有些忌惮,“我的师兄虽然现在是个废人,可他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天道宠儿。”
“前世凡他所遇险境,无论多么凶险,最后总能莫名其妙地化险为夷、因祸得福。无数功法秘籍、天材地宝,更是次次都排着队送到他手上。”
“哪怕今生,也是天潢贵胄,椿萱并茂。真让人艳羡。”
楚无咎自嘲一笑:“与此等气运之子硬碰,实为不智。倒不如让他为我所用。”
应琮继续挠头:“主上是想借他之力重塑肉身?”
“不错。”楚无咎颔首,“我这残魂状态,终非长久之计。千机玉的下落查得如何了?”
应琮立刻回道:“我与魂阁众人多方打探,听闻千机玉极有可能藏在南疆万瘴窟深处的古祭坛之中。只是那里毒瘴弥漫,妖物横行,更有上古禁制残留,凶险异常。”
“万瘴窟……倒是不错。”楚无咎挑眉一笑,“看来,得想办法让师兄陪我走一趟这龙潭虎穴了。”
虽是这么说,楚无咎倒是不急着回到宴辞身边,见今日恰逢民间渡厄节,便附身铁傀儡坐在应琮肩上一同观览。
只见繁华长街,灯火如昼。
万千戴着狰狞鬼面的行人摩肩接踵,喧嚣鼎沸。
一辆装饰华丽、锦缎层叠的巨型花车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前行,车上周身环佩的戏子正甩着水袖,余音绕梁:
“仙长御剑破云来,挥手群魔散!圣主恩泽被四海,五谷丰登年——”
颂声缭绕,花车辘辘。
楚无咎却仿佛被抽了一耳光,只觉得唱腔似流水,裹挟着不堪记忆将自己淹没。
“圣主恩泽被四海,五谷丰登年——”
那年饿殍遍野,养父母将九岁的自己卖给人牙子,几经辗转,十五岁的他成了供达官贵人玩乐的戏子。
他记得班主“奇货可居”的眼神:“倒是副好皮囊。”
他记得自己被蘸着盐水的鞭子抽得新伤叠旧伤,蜷缩在角落里死死咬着下唇,恨不得用眼神将班主拨筋抽骨。
他记得自己被迫穿上最艳丽的花旦戏服,唱的却是缠绵入骨的艳词,台下锦衣华服的贵人,吃着灾民完全想象不出的珍馐,目光粘腻地舔舐着他的脸,把他当作下一盘菜。
那一夜,戏台笙歌未歇,几个醉意醺然的纨绔却把他从台上硬生生拖拽而下。
锣鼓喧嚣中,华美的头饰滚落,戏服传来裂帛之声,他妆容残破,殊死抗争。
他远远瞥见轩窗外天际尽头,几道璀璨的流光划过夜空。
他自幼目可视百里,他看见那是几位衣袂飘飘、御剑凌空的仙人。
他看清了为首那人的侧影——白衣胜雪,风姿清绝,宛如天边明月般遥不可及。
是顾宴辞。
“仙长御剑破云来,挥手群魔散!”
仙长御剑破云来,挥手群魔散?
你们不是仙人吗?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当然,高高在上的仙人看不到这人间的腌臜,看不到一个求生的蝼蚁。
所以蝼蚁只好自己动手。
他只记得自己在绝望中狂笑,那些纨绔甚至还没摸到他肌肤,倏尔间却莫名痛苦尖叫起来,就好像灵魂被人活生生撕开。
再冷静下来时,满堂只剩他一个活人。
他擦干满面粉墨,穿着破破烂烂的戏服,扶正满头珠翠,一把火烧掉了这肮脏之地。
他背后是直冲云霄的烈焰,眼前是无边夜色,看着那些仙人消失的方向,只觉得难言的屈辱、不甘、嫉妒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着心脏。
但这种痛苦也让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垢的双手,再想想天际那洁净出尘的白衣……
他那么渴望力量,渴望能像那些仙人一样御剑飞行,挣脱这泥沼般的命运。
他又多么恨这污浊世道,恨把平民敲骨吸髓的贵族、将凡人视若尘芥的仙人。
记忆中的少年与铁傀儡重合,他们一同咿呀开口,在夜色中唱出了与颂词格格不入的戏腔——
“也曾是,血肉躯,堂前戏文诉悲欢。
到如今,恩怨断,魂寄朽木戏人间。
笑他仙门皆画皮,讽那人间满孽冤。
俺这残魂不敬天,坐在肩头——偏要骂神仙!”
镇国公府内,灯影斑驳。
本该“早已安歇”的宴辞,并未入睡。
他披着一件外袍,坐于书案前,轻轻抚摸着一枚通透玉石。
这一看就绝非凡品的玉石正中心竟封存着一滴血,好似美人眉间痣。
宴辞双目微阖,仿佛在借玉感知着什么。
良久,他睁开双眼,深邃的眼眸中难辨喜怒,低声自语:
“去义庄见旧部了么……”
“如此心绪如潮,师弟,你在想什么?”
“是谁让你这么心烦意乱?”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楼阁,看到那个让自己爱恨交织的残魂。
“罢了。你还离不开我。”
“毕竟我对你还有用,不是吗?”
宴辞几乎是枯坐至黎明,却忽而嘴角一勾,一气呵成地完成上床、掩被、假寐,果然下一刻楚无咎就从窗户翻了进来。
“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楚无咎扯着他的耳朵嘻嘻哈哈大喊,“作为弟子,怎么能够让师尊喊起床呢?”
“是是是,明日弟子定当寅时就在师尊榻前侍奉。”宴辞无奈又宠溺地扶额起身,“师尊今日打算教弟子什么?”
楚无咎眼睛一转:“我看你天赋异禀,今日便先传你两种法门。其一,乃是正统的天衍宗功法,此法中正平和,最是稳妥,可助你感应天地灵气,温养灵骨。”
宴辞惊讶又困惑:“师尊又从何习得此法?莫非您也曾是天衍宗弟子?”
楚无咎大手一挥:“你有所不知,纪无咎那狗贼原是天衍宗弟子,从宗门盗取功法后竟四处散播,想来不少民间散修都已习得此法。”
“竟是如此吗。”宴辞低笑,不再多言。
宴辞原以为楚无咎会授课时戏弄自己,没想到对方倒还真是深入浅出,三言两语便讲通关窍,一看便是惯于和少年打交道的好夫子。
【我尚未长成的这些年,你都是和谁在一起?】
他执起茶壶,为楚无咎斟满一杯,唇角含笑,语气仿佛温和如常:
“方才听师尊讲解那道心法,深入浅出,当真是豁然开朗。”
“倒不知弟子是否有其他师门兄弟?想来门中师兄师姐,早已被师尊点拨过了吧?”
楚无咎隐约感觉宴辞言语中有种莫名的酸味,也只是摸不着头脑地敷衍了一句:“并无。你是开门弟子。”
——应琮等一干人是得力下属和心腹爱将,不做数。
他所有心神都在回忆着对方刚才的表现,只觉得宴辞对功法提问时虽稚嫩却切中要害,仿佛确实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初学者。
于是敲敲宴辞脑壳,示意对方跟上节奏。
“意守丹田,神念随气走,过膻中,沉紫府……”楚无咎示范着最基本的灵力周天循环。
宴辞依言闭目尝试。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周身竟真的开始汇聚起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天地灵气,虽然尚不能引入体内完成循环,但这等感应灵气的速度,已远超常人。
楚无咎悄悄翻了个白眼,他甚至都懒得嫉妒这等天子骄子。等宴辞完成一个周天,才开口:
“看来你于此道确有天赋。不过,正统修行到底需要依赖天地灵气,因而往往也需依附于各仙门的洞天福地。魂修则不然。”
他话锋一转,开始讲述截然不同的法门:
“魂修之道,视魂魄为宇宙,不假外求,于内衍化万千。”
楚无咎声音有一种难言的韵律:
“阖眼,忘身。神归寂灭,意入混沌。”
宴辞敛目内观,只觉得灵台中光影绰绰,难以明视。
他眉头微蹙,下一刻却感到一股纯粹魂力自唇间涌入,直入灵台核心!
那一刻他看清了自己的魂火,但他也怒极攻心,睁眼一把扼住了眼前的人偶。
他看着那张戏谑又艳丽的面庞,几乎是咬牙切齿:“师尊,你就是这么教导弟子的?”
【谁都可以吗?】
【你还亲过谁?】
宴辞越是恼怒,楚无咎就越是兴奋,他惯爱看对方撕下正人君子的脸皮,和自己一样堕入污泥。
他原本也只是想像教导下属一样,用手指从额间灌入魂力,但是看着宴辞那微蹙的眉头,不知为何就鬼使神差地打算捉弄一下对方。
“好了好了,是师尊为老不尊,师尊给你陪个不是,好不好?”
楚无咎红袖掩面,笑意盈盈,简直像偷腥的狐妖:“都是男子,有什么生气的?别浪费时间了,好好练练怎么凝聚魂火吧?你不是每天还要练剑吗?可别太晚了。”
宴辞几乎挂不住那张风光霁月的面皮,胸膛起伏片刻,最后还是温和地替楚无咎整理好衣裙:“是弟子失礼了。”
忍了忍又说:“师尊万万不可再对他人那样!”
楚无咎毫无诚意:“好了好了,快练功吧,我还想看你练剑呢。”
他的手指点在宴辞额心,丝丝魂力牵引着对方聚焦心神,不消片刻却惊诧后退——
一簇火焰已然在宴辞灵台燃烧!
【真是…怪物!】
楚无咎在心中暗骂,一股强烈的、时隔百年依旧熟悉的窒息感攫取了他的心神。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这个人,总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超越所有人。
他仿佛又回到了天衍宗后山的剑坪,回到了那个无论他如何拼命追赶,都只能仰望对方背影的岁月。
但是紧接着,一股扭曲的兴奋感在他心头熊熊燃烧。
他的力量,他的“道”,正通过他的手,注入师兄的灵魂。
【师兄,自此以后,不管你走上怎样的巅峰,你身上永远刻下了我的烙印,你永远会背负着我的影响走下去……】
【至死方休。】
等国公夫人发现楚无咎不在“闺房”时,她立马急急忙忙往宴辞这儿跑。
随后,她看见漫天飞花下,轻纱覆面的“九娘”正痴痴看着舞剑的宴二少,当真是郎情妾意,一双璧人。
眼见夫人来了,“九娘”双颊绯红,掩面而去。
宴辞:“…………”
别玩了,师弟。
国公夫人:“…………”
她沉吟片刻,突然拦住想溜走的宴辞:“我问你,你对九姑娘是否有意?”
宴辞脚步顿停。
“我看她对你一往情深,我们家也不在乎什么门第,你若有意,娘就做主让你们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