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您是希望我娶他为正妻,还是妾?”
宴辞驻足,留下一个似笑非笑的侧颜。
国公夫人心中莫名打鼓,但还是回答:
“自然是妾室。你出生簪缨问鼎之家,正妻当然要是门当户对的贤良之人。九娘温婉贤淑又对你痴心一片,想来心里也是明白的。”
宴辞哂然一笑:“可惜我的心早已系于他一身,爱恨嗔痴再也分不出一丝给旁人。”
“莫说正妻之位,就算是我的坟墓,也要拉他共享。”
说罢,只给自己的母亲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任由国公夫人怔在原地。
另一边,楚无咎全然不知自己一时兴起的捉弄又造了什么孽,自认为已经尽到了“恩师”的责任,可以忽略不计的良心得到满足后,立马开始估摸怎么套路宴辞上路。
可还没等他想好法子,只见宴辞神色莫辨地敲响了他房门。
楚无咎红妆未褪,调笑:“凡人向来重视男女之防,你来敲貌美如花的义妹的门,恐怕不太合适吧?”
宴辞却面色凝重:“师尊,我母亲希望我纳你为妾。”
楚无咎:“……………”
笑容逐渐消失。
笑容转移到了宴辞脸上:
“我向来尊师重道,自然是不肯如此轻慢师尊的,然而父母之命不可违,还请师尊和我一同离家,往后于尘世间试炼,也能更好地锤炼自身,不是吗?”
这一番胡说八道震得楚无咎面无表情:“怎么,你要告诉全京城你和我私奔了?”
宴辞笑容和煦:“未尝不可。”
楚无咎翻个白眼:“随你的便,别后悔就是。”
*
三日后,京城说书人的话本子又多了一出——
“列位看官,且听这段奇事!镇国公府二公子救了位绝色女子,一来二去情投意合。怎知公爷夫人只允纳为妾,公子认定这是辱没佳人,竟抛了爵位家业,携姑娘连夜私奔。可怜京城多少痴女儿,梦里的如意郎君,转眼成了别家私奔郎喽!”
真相如何尚且不论,话本主角楚无咎、宴辞早已快马加鞭,直达千里外一座孤村。
这一路上原该是风餐露宿,却不料宴辞对“穷讲究”颇有一套,不知从哪弄来一架锦垫沉香、轩窗雕花的马车,外加数套供楚无咎换洗的衣物。
楚无咎一头雾水地呆在车内,只觉得为自己驱车的宴辞简直尊师重道到迂腐。
但这不俗的出场还是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二人离槐村还有一里路,便听得锣鼓喧天唢呐齐响,一行红衣迎亲人正沿路发着喜糖,各个都满嘴吉祥话。
楚无咎不由得掀开车帘,好奇地打量众人。他此时已换回男装,多日魂力滋养下,当真看不出是个人偶。此时目光流转,神色天真,看上去就像个心机纯善的小公子。
他打量行人时,领头管家模样的人也在打量这架马车。
只见驾车之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却又眸底藏锋,便知来客不简单。再一看车内小公子容貌气质绝非凡俗,心中便有了计较。
管家快步上前拱手行礼,笑容谦恭又热情:
“二位先生气度不凡,一看便是有见识的雅士!小的是本村张府管家,今日我家主人长子大婚,正盼着贵客添喜增辉。府中已备下薄酒粗食,恳请二位赏光入席,同沾喜气,也让这场喜事更添几分热闹!”
宴辞转头望向帘内楚无咎,语气温和如春风:“阿弟,张府邀我们吃喜酒,你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楚无咎自无不可,笑盈盈地感谢了管家,拉着宴辞的衣袖一同前去,又趁旁人不注意在对方耳边轻问:“阿兄?嗯?”
宴辞不答,只是含笑低头替楚无咎整理衣冠,坐实了“阿兄”这个称呼。
楚无咎自觉无趣,便四处张望,只见朱漆大门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一派烈火烹油般的喜庆。
到了宴席,更是宾客如云,众人推杯换盏,笑语喧哗。
但定睛一看,却又有几分异样。宾客们虽说言笑晏晏,但眼神总带着一丝闪烁游移,交谈声虽大,却像是为了驱散某种不安。
更有甚者,席间竟散坐着好几位身着各色道袍的散修,面前摆着罗盘、桃木剑等物,神情凝重,不似来贺喜,倒像是来严阵以待。
目光所及之处,屋檐下贴着密密麻麻的黄色符箓,窗棂上挂着成串的铜钱,连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干上,都缠绕着浸过鸡血的红绳。
“这倒有趣。”楚无咎落座后在宴辞耳边轻语,“一个寻常人家的婚礼,居然如此严阵以待。邀我等过路人入座,怕也是为了多增活人生气,以镇压亡魂。”
宴辞目光在楚无咎薄唇上扫过,只说:“我看新郎官虽略有恐慌,却更显期待,想来张家自认为这番准备已是万全。”
楚无咎顺着他的指引,目光掠过那些略含忧色的面孔,最后落在堂前新郎官脸上。
对方虽面色略显苍白,却目光温柔又难掩深情地注视着被喜娘搀扶着向他走来的新娘。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看不出情绪,喜娘却是难掩忧色,搀扶着的手臂微微颤抖。
吉时已到,司仪高喊:“一拜天地——”
新人依言下拜。院中众人仿佛陷入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那对红色的身影,仿佛在恐惧着什么。
“二拜高堂——”
张家父母慈爱地看着二人,张母眼眶微红,被张父安抚地拍拍手背。
众人仍是死一般的寂静,道人们目光锐利地在席间扫视。
“夫妻对拜——”
礼成,新人被簇拥着送入后院婚房。
张家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忙不迭地招呼宾客继续饮酒。气氛似乎真的松弛了下来,觥筹交错之声再起。
人潮人海,目光汹涌,人声嘈杂中,只有宴辞,一直在定定地看着楚无咎。
他的目光从那顾盼生辉的双瞳再看到那胭脂色的薄唇,看着对方从皱眉扫视,再到疑虑重重,直到对方侧头望向自己,眼中是纯然的困惑。
“想什么呢,阿兄。”楚无咎笑着敬了他一杯酒,“你也想成亲了?到那天我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是吗。”宴辞低声笑笑,目光幽深,深深凝视着楚无咎的眼睛把这杯酒喝了下去,“那可一言为定。”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前院的喧嚣渐渐散去,那贴着囍字的窗棂内,烛火跳跃,映出两道模糊的、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楚无咎二人被安排在厢房暂歇,与那婚房仅一院之隔。
他神魂探查片刻,只觉周遭并无怨气也无亡魂,只察觉到那几个蹩脚的散修在苍蝇转圈。
众人又仿佛忌惮什么,哪怕几番试探也不愿对他这个过路人多说什么,于是楚无咎只好耸耸肩回房休息。
然而,丑时刚过,异变陡生!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婚房中炸响,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
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桌椅被撞翻的混乱动静,以及野兽嘶吼般、极致恨意下的咒骂与打斗声!
“不好!”楚无咎与宴辞对视一眼,身形如电,瞬间掠出厢房,直扑婚房。
“砰”的一声,宴辞一掌震开紧闭的房门。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龙凤红烛仍在燃烧,跳跃的烛光将满室猩红映照得如同地狱。地上,杯盘狼藉,碎片四溅。而那对刚刚还在拜堂成亲、互诉衷肠的新人,此刻已双双倒在血泊之中。
新郎官面目扭曲,双眼暴突,手中紧紧攥着那把剪烛芯的金剪刀,尖刃深深没入新娘的心口,鲜血染透了她大红的嫁衣,在她身下氤氲开一朵猩红的花。
而新娘手持碎瓷,硬生生用碎片把新郎喉咙割了个血腥长口,另一只手竟十指如钩地插了进去。那双原本应含情脉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彻骨的怨毒。
他们涣散的瞳孔互相凝视着,仿佛对方是不共戴天的仇寇,至死方休。
红烛噼啪作响,烛泪蜿蜒流下,如同血泪。
院子里,被惊动的村民和散修们围拢过来,众村民看到房内惨状,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哭嚎与尖叫。
“又……又来了!”
“是刘小姐!是刘小姐的诅咒啊!”
“她回来了!她回来索命了!”
混乱中,村中保正瘫软在地,老泪纵横,指着那对死状凄惨的新人,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冤孽……真是冤孽啊!三年了,三年了啊!就没一对新人能逃得过!刘小姐,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甘心啊!”
宴辞不动声色地守在门口,目光扫过屋内每个人、每个细节,最后落在那仍在摇曳的囍烛上,眸色深沉。
楚无咎则眉头微皱,他很确定现场并无残魂或怨念,何谈冤魂索命?但是,这对新人的魂魄又去了哪里?
正待试探,只听一少年不顾其父阻拦,朗声开口:“并非如此。我修习魂术,非常确定此地并无怨魂。”
楚无咎讶然望去,见对方不过十五六岁,顿时见才心喜。
宴辞见他神色,却是脸色陡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