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原本睡眼惺忪,心底响亮的算盘声打散了睡意。
方才那一男一女,瞧着像是私奔的鸳鸯,他自然乐得成人之美,顺便省下一间房的打扫工夫。
但眼下的少年公子,风尘仆仆,锦衣华服,手中牵的马匹似乎都要比寻常人家的房子值钱,一看就是待宰肥羊......不,贵客临门。
“有有有!我们这么大的店,空房自然是有的!”小厮语气殷切热情,赶忙接过明英辞的随身包裹就要领着他上楼,生怕放跑了这条大鱼。
“公子您往这边请,上房一间,干净敞亮!”
明英辞感激道:“多谢!”
他确实累极了,每一根骨头都在抗议连日来的颠簸和紧张。从家里逃出来后一路不敢停歇,金栗虽是好马,他也快被颠散了架。
金栗安顿在了马厩,吃了上好的豆料,想必是舒服了。
小二引着他上了三楼,房里陈设简单干净。与他在家时的用度天差地别。但此刻,这简约反而让他生出一种奇异的,独立的踏实感。
进了房,他长长吁了口气,将背上简单的行囊卸下。
精神稍一松懈,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全身的酸软使他动作不免有些笨拙。转身时,衣袖带倒了桌上一只粗瓷茶杯。
哐当——!
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闯祸了!
明英辞连忙手忙脚乱地想去捡碎片,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地上的碎片,试图将它们归拢一处。
谁知脑袋又不小心撞了一下桌子腿,发出的一声闷响。
“唔......”他闷哼一声,蹲在地上揉了揉脑袋。
......
隔壁刚有了一丝睡意的叶存溪,被这接连两声噪音彻底惊醒。她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才安静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隔壁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在屋里来回踱步,收拾东西,还伴随着几声懊恼的叹息和听不清的自言自语。
“我怎么什么都干不好......”明英辞自责道。
叶存溪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霍义璋那木头宁愿睡马车都不来打扰她,这隔壁是哪来的家伙这么没眼力见?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她猛地坐起身,也顾不上脚踝还隐隐作痛,抡起拳头就朝着两人之间的那面墙狠狠捶了过去!
砰!砰!砰!
隔壁的动静瞬间停了。
明英辞正对着地上的碎片不知如何是好,被这突如其来的砸墙声吓得浑身一颤。
他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是自己吵到了邻舍,脸上顿时烧得通红,又是愧疚又是慌张。
完了完了......初次独自在外投宿,就如此毛手毛脚,惊扰了四邻,实在太失礼了。
隔壁的住客果然被惹怒了,而且听这动静,火气还不小。
明英辞又羞又愧,赶忙跪到墙边,压低声音抱歉:“对、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保证不再发出声响了!惊扰您休息了,万分抱歉!”
软糯的音色隔着墙壁传过来,叶存溪撇了撇嘴。
听到对方道歉得如此诚恳,火气倒也消了大半。她冲着墙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吼了回去。
“安静点!再吵把你腿打断!”
说完,也不管对方反应,重新倒回床上,用力扯过被子盖住脑袋。
隔壁果然没了声,甚至能想象出那边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
叶存溪满意地哼了一声,再次尝试入睡。
听到隔壁房的恐吓,明英辞连声道:“不敢了,绝对安静......”
“闭嘴!”
“哦......”
明英辞用脚尖踮着地走,连呼吸都放轻了。他将碎瓷片用巾帕仔细包好,放在桌角,然后和衣躺在坚硬的床上,一动不敢动。
隔壁再无任何声响传来,想来那位暴躁的邻居终于睡下了。
明英辞却毫无睡意。
他逃出来了。离开了锦衣玉食的家,离开了父亲的威严和母亲的眼泪。
逃出家门的兴奋褪去,只剩下对前路的茫然。东海茫茫,雷州遥远,他不知从何着手。
辗转间,他摸到耳垂上的明月珰,忽然想起小溪交代的第三件事。
亲手绣往生经。
反正睡不着,不如现在就动手!
他悄声起身,翻出锦缎和针线。烛光下,他笨拙地捏着绣花针,一针一线极其专注。
“不知道小溪此刻在做什么呢?睡了没呀?江南夜风凉,她睡相差,会不会把被子蹬掉染风寒?会不会做噩梦......”
丝线在指尖缠绕,明英辞的心也飘向了远方,他又不自觉的开始喃喃低语。
“我好想你,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偶尔......偶尔也想起我呀?”
他绣得更加认真,仿佛一针一线都能跨越千山万水,护她一夜安眠。
窗外月已西斜,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明英辞手中仍紧握着绣活,不知不觉间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
天光大亮。
霍义璋在马车厢里醒来时,同行的车夫大叔依旧打着响鼾。
他脖颈因别扭的睡姿而有些僵硬,活动了一下筋骨,掀开车帘钻了出来。
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正打算活动一下手脚,却看见自己的两名随行打着哈欠,正好从客栈大门里勾肩搭背地走出来。
“大少爷早啊。”两人向霍义璋问早。
“早。”霍义璋微微一怔,“你们,昨夜宿在何处?”
“就在这客栈里啊。昨日赶路实在疲乏,属下二人便也要了间房歇下了。”
“客栈里?”霍义璋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昨夜我问时,那小二分明说只剩一间房了。”
侍卫闻言神色诧异:“只剩一间?不能吧大人,属下二人去要房时,那伙计直接就给开了两间通铺,看样子不像是没房啊。”
霍义璋沉默了片刻,昨夜小二挤眉弄眼,意味深长的笑容此刻浮现在脑海。
他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小二定是见他与一位姑娘同行,便自作聪明地以为他们需要“独处一室”,故而谎称只剩一间房。
想通此节,霍义璋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恪守礼教,宁愿委屈自己睡马车也不愿损了姑娘清誉,却原来全是那伙计一番“好意”造成的误会。
“大少爷,难道你昨晚宿在车厢?”
“莫非是那伙计看人下菜碟,欺瞒于您?要不属下去找他理论理论!”
“不必了。”霍义璋抬手制止,“无妨。去准备一下,检查车马,用些早饭,稍后便出发。”
“是!”随行虽觉奇怪,但也不多言,行礼后便朝外走去。
霍义璋迈步走进客栈,清晨的大堂颇为冷清,只有那店小二正拿着抹布,懒洋洋地擦拭着柜台。
霍义璋走到柜台前,高大的个子使他的气场不怒自威。
小二被阴影笼罩,抬头见是他,立刻又满面堆笑:“哟,客官早上好!有什么吩咐?”
“我且问你,昨夜我投宿时,你告知我只剩一间上房。”霍义璋面无表情,语气听不出喜怒。
小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打着哈哈道:“这个,嘿嘿,客官,您不是和那位姑娘......咳咳,小的也是想行个方便,成人之美嘛!”
他搓着手,一副“您懂的”的表情。
霍义璋面色阴沉:“我与那位姑娘并非你所想的关系。你此举,岂非陷我于不义?”
小二见他脸色不豫,不似说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这马屁怕是拍到了马腿上。
于是连忙赔笑告罪:“是小的眼拙!是小的不会办事!误会了大人您一片君子之心!该打,该打!大人您千万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霍义璋也不愿再多做纠缠,冷声道:“日后莫要再如此自作聪明。”
“是是是!一定一定!”小二连连点头哈腰。
霍义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柜台,准备去看看小溪姑娘是否起榻。
恰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只见一个少年,正背着一个不大的行囊,低着头叮铃桄榔地从楼上下来。他眼眶下一片青黑,像是没睡好的模样,神情几分倦怠懵懂。
明英辞见到柜台前,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男子气势迫人,不怒自威,本就有心虚,于是绕开一点距离,才走向柜台。
小二刚挨了训,正没好气,就见着好拿捏的富家小子过来,转而又打起了精神:“小公子,这是要走了?”
“是,结账。”明英辞小声说着,从怀里掏出钱袋。
接着,他又拿出一包用手帕仔细包好的碎瓷片摊在柜台上,面带歉意:“小二哥,对不住,昨夜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茶杯。这些是碎片,我原样赔给你,该多少钱?”
小二看了看一堆碎片又看了看局促的明英辞,贪念占了上风。
他故作为难地咂咂嘴:“哎呀呀小公子,您打碎的这可是我们店里的老物件了!名窑出品,也是掌柜的心爱之物,用了好些年了,有感情的。这怕是得赔......”
他伸出两根手指,犹豫了一下,又再加一根,试探着说:“三钱银子?”
三钱银子,足够买下几十只这样的粗瓷杯了。
明英辞却对物价毫无概念,只听对方说是“老物件”“心爱之物”“名窑出品”,顿时觉得自己罪过更大,连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是我太不小心了。”
说着便低头打开钱袋,准备如数付钱,丝毫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三钱银子,足够买下几十只这样的粗瓷杯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霍义璋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少年态度诚恳,并非恶徒,如此被欺瞒实在不该。
霍义璋上前一步,手指叩了叩柜台:“三钱银子?这不过是市面上最寻常的粗瓷杯,一文钱便可买两只。你方才的保证,转眼就忘了?”
“这......”
“你们掌柜的心爱之物,就随意地摆在平常客房?”霍义璋打断他试图的辩解,反问道。
小二被他一语戳穿,吓得脸都白了,支支吾吾道:“大人,小的看错了......”
霍义璋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一旁有些发懵的明英辞,语气放缓:“这位公子,出门在外,与人为善是好事,但也不可过于实诚,任人欺瞒。这等劣瓷,赔偿一文钱已是足够。”
明英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二是在讹他。
脸上顿时窘迫,既感激霍义璋的出言相助,又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明英辞连忙对霍义璋拱手:“多谢大哥提醒!我第一次一个人出门,不太懂这些。”
他取出一文钱,放在柜台上,又对那小二道:“抱歉,打碎了你的杯子。”语气依旧礼貌,却多了一丝不可察觉的底气 。
小二哪还敢说什么,点头哈腰地收下了,飞快地算了房钱,只求这两位爷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