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冈的音乐天赋,如同被精心擦拭的宝石,光芒越来越难以掩盖。列奥波尔得不满足于在萨尔茨堡的小圈子里收获赞誉,他开始筹划更宏大的舞台。一封封带着骄傲与试探的信件,从莫扎特家飞向欧洲各地的贵族与宫廷。很快,机会敲响了门。
慕尼黑选帝侯的宫廷发出了邀请。这并非正式的任职,更像是一次“神童”的展示,一次对上流社会社交圈的叩门砖。然而,对于列奥波尔得而言,这已是迈向成功的关键一步。
出发前夜,家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气氛。安娜·玛丽亚仔细熨烫着为沃尔夫冈特制的、带有精致蕾丝领口的宫廷礼服,那是一件缩小版的成人服装,华丽却透着一种将孩童强行塞入成人世界的别扭。南内尔眼中闪烁着羡慕,却也懂事地帮忙整理乐谱。
沃尔夫冈,或者说他内核里的钟蔷,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她理解这次出行的意义——在父亲眼中,这是通往荣耀的阶梯;在她看来,这却是一个验证她想法的绝佳实验场。她将亲眼目睹这个时代真正的权力结构与运行规则,验证她那些关于“社会实用价值”的理论,在十八世纪的欧洲贵族阶层面前,是否同样苍白,抑或能找到新的注脚。
慕尼黑的宫殿金碧辉煌,空气中弥漫着香水、蜡烛与旧锦缎混合的奢靡气息。贵族们衣着华丽,言谈举止带着刻意训练出的优雅与疏离。沃尔夫冈被带到大厅中央,那架锃亮的拨弦古钢琴前,像一件稀有的展品。
他坐下,那双穿着柔软小皮鞋的脚甚至够不到踏板。在无数道审视、好奇、或许还带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的目光中,他开始了演奏。
技巧无可指摘。莫扎特记忆包中的乐谱与他自身经过逻辑优化的指法结合,让音符如同珍珠般流畅倾泻。他即兴发挥的段落,带着孩童特有的、未被规则完全束缚的灵动,引来阵阵低低的惊叹。
演奏结束,掌声雷动。贵妇们用手帕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绅士们交头接耳,称赞着“天使的演奏”、“上帝的奇迹”。选帝侯本人也面露嘉许,赐下了一小袋金币。
列奥波尔得激动得脸颊泛红,不断鞠躬致谢。他看到的,是儿子被认可,是家族命运改变的曙光。
然而,沃尔夫冈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深切的隔阂与荒谬。那些赞美,并非针对音乐本身的艺术价值,更多是针对“神童”这个稀罕物本身。他,沃尔夫冈·莫扎特,在这里不是一个音乐家,而是一个奇观,一个用来点缀贵族们无聊生活的、会呼吸的精致玩具。
一位满身香气、戴着夸张假发的伯爵夫人弯下腰,用逗弄宠物的语气问他:“亲爱的小家伙,你是怎么做梦都能梦见这么美妙的旋律的呀?”
沃尔夫冈抬起湛蓝的眼睛,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害羞或得意,而是用一种清晰、甚至略带探究的语气反问:“夫人,您认为声音的振动频率与人的情绪反应之间,是否存在某种数学上的关联?”
伯爵夫人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显然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更无法将其与一个“神童”联系起来。她干笑两声,直起身,对列奥波尔得说:“您儿子的思维……真是独特。”
列奥波尔得连忙赔笑,暗中用力捏了捏儿子的手,示意他不要说不合时宜的话。
回程的马车上,列奥波尔得依然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反复摩挲着那袋金币,规划着下一次、更远距离的巡演。“看吧,沃菲!你的才华注定要被世界看见!我们要去维也纳,去巴黎,去伦敦!”
沃尔夫冈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望着窗外飞逝的、略显荒凉的巴伐利亚乡村景色。慕尼黑的奢华与虚伪,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他未来的某种可能——一个被掌声和金钱包裹,却彻底失去自主性的“神童”,一个被锁在音乐这座“镀金囚笼”里的展示品。
父亲的爱与期望,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锁链。列奥波尔得要的是一个流芳百世的音乐家儿子,而不是一个满脑子“奇怪想法”、可能去研究什么“振动频率”的异类。
他将那袋金币放在手中掂了掂,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这些钱,是奖赏,也是束缚。
他需要钱,需要名望,作为他未来计划的资本和掩护。但他绝不能让自己被这一切彻底定义、彻底吞噬。
音乐,可以是他披在身上的华丽外衣,但绝不能是他灵魂的枷锁。慕尼黑之行,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这条既定道路的终点,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为自己,为这具身体,寻找另一条出路的决心。
那条路,或许隐藏在废弃乐谱背面的演算中,或许萌芽于他那些不被理解的“奇怪问题”里。它幽暗、崎岖,布满未知,但那是通往自由的方向。
马车载着心思各异的父子,驶向萨尔茨堡。窗外,暮色四合,仿佛预示着一条看似光辉万丈,实则危机四伏的道路,正在前方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