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静沉默好一会儿,笑着朝她叹道:“姐姐比紫宫寺僧人更通佛理。”
李姝华忍不住嗤笑一声,道:“阿弥陀佛,你说话怪好笑的。我不过俗人一个,那你呢?”
元静道:“姐姐就算在佛门外,腹内装的也是菩萨心肠。我么,我别是个夜叉投胎才好。”
李姝华推了推她臂膀道:“罢罢,也学着淑女些,这般怪话少讲,将来被旁人听到笑掉大牙。”
元静冷笑道:“这不算什么,我不笑话人就算了,还轮得到他们来笑话我?”
李姝华听她心高气傲,不由得暗暗称奇。
她们一茬接一茬瞎聊,元静一心想讨好长乐宫的人,而姝华也从未跟同辈这般亲近。不知不觉,月亮偷偷挪移位置。
元静鼓起勇气试探道:“姐姐身在宫苑,知道我爹娘的事?”
李姝华听完,只是沉默不语。
多事的人,总要忍不住摆弄伤口的痂。
元静又道:“想来年月太久,姐姐并不知道。”
对方却叹口气:“合宫上下哪有不知的,所以我纳罕,你们待在永巷罢了,何苦还来这里?”
廊檐的虚影打在粉墙上,与成排的竹叶树影交错相叠。
元静心中甚是委屈,可知道李姝华并没恶意,她哪里会想到那些险恶,不由得暗暗握紧手指捶了捶床。
——剩菜馊饭,饿一两顿也不算什么,只是弟弟要到年纪,男子不能再留宫中,祖母突然提及来长乐宫,简直是个奇迹。
她听说死在石料厂的罪臣子嗣,好像只比弟弟大两岁。无人替他们说话,连死也比旁人容易许多。
“就怕我们没命能一直活在永巷。”
李姝华听完没作声。
元静道:“明天睡醒,要做些什么呢?”
李姝华道:“明日慕舆氏入宫,你可知道他们家?”
元静听问,只是摇头。
李姝华道:“每天进长乐宫的皇亲国戚可多着呢,将来你慢慢认。”
元静心想亲戚这么多,也没一个来永巷看一眼自己和弟弟。可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李姝华又道:“这慕舆氏祖上,与我们祖父,还有祖母的父亲骆老王爷,从前都是朝廷的七部将军,渊源极深的。”
元静一愣,道:“七步?是差点没叫魏王子死去的七步作诗吗?”
李姝华扑哧一笑,道:“你懂得倒多。可并不是那七步,而是部民。前人初入中原,袭鲜卑治民旧令,将百姓分为七部,其中一部由皇帝自领,剩下便点了各个大将军。他们既管民生,又摄军务,等于一部酋长。”
元静啊一声,狐疑道:“咱们祖父,他不是个皇帝么?怎么又成将军了?”
李姝华冷笑道:“这天下原本并不姓元。前头还有别的皇帝呢。”
元静咋舌,虽想不明白,却点头道:“噢,那旧皇帝,祖父、慕舆家,骆将军,这是四个,还有四个呢?怎么大家姓氏各异,听着并不像一家的?再说……既然他们这般显赫,我怎么从未听人提过什么七部将军?”
李姝华像是许久未同人说话,一股脑倒出来。
“鲜卑老黄历,部民以部族大人名称为姓,后来又学南方,都改成了汉人一般的姓氏。”
“大漠草原似海,牧民来去自如,为了方便治理,便划分地域编成部,由部族大人统领。”
“祖先们一统北方,认真学起汉人,也做皇帝立了朝廷,可部民大人依旧手握兵马,有自己的人口畜牧、势力范围,跋扈起来,常常连朝廷传令也不放在眼中。”
“皇帝于是下令,分散部族,消解大人势力,再任命信任的大臣出任七部将军,编民入户后,这些将军便只辖兵户,再不治民。”
“那还是你我父母都未出生的时代,这些官职现在自然听不到了。”
“剩下还有四个,分别是祖父的弟弟清河王元宁,故去的护国公裴元庆,南土归附而来的定国公萧象,还有前朝皇帝的亲弟弟,襄王李奕。”
“每朝每代总要改来改去。如今皇帝,为勋爵制度,听说又要改呢。”
元静很是诧异李姝华竟懂这么多,她边听眼前似乎边闪过浩瀚风云的画卷,可她实在是困了,这话对一个小孩来说也实在催眠,只得点点头应付道:“治理永巷和长乐宫,自然也不用一个法子。”
“你说什么?”
元静合眼打了个哈欠,道:“那慕舆家,与咱们家算老相识。”
李姝华点头,道:“后来慕舆将军封清河王,过世后,爵位由长子慕舆轨继承,照例应降位份,可他讨伐南土时颇有功绩,而老王妃又是祖母的亲妹妹,所以与长乐宫走得格外近些。”
元静挠挠头,心中大不安。——将来在长乐宫,还须默背诸人背景过往下饭。
李姝华继续道:“他们这次进京,还为一件大事。”
元静瞪了瞪迷离的眼睛,问道:“所谓何事?”
且说京都慕舆老宅内,合家刚安顿妥善,老太妃骆氏正与少子和孙儿吃晚饭。跟前伺候的,是长子慕舆轨的媳妇,太原世家王氏后人。
骆曜灵生得与姐姐骆宾华十分相似,虽然年岁已高,脸上英气威严不改,目光仍明亮有神,待杯盏撤下,她朝王氏道:“明天老大去给皇帝请安,我和你带着辙儿并三个孩子。”
王氏道:“是,全凭阿娘做主。”
骆曜灵又转向三个孙儿:“一路交代的,可还记得?隆庆公主是姐姐的小女儿,当今皇帝的亲妹妹,千金万贵,也不过这样的身份了。明儿头一次进宫,咱们礼仪语言,不可有差。”
王氏拉住嫡子慕舆广的手,满脸堆笑。她一向唯唯诺诺,连侍妾待久了,也习惯不将她放在眼中,好不容易像是做成件事,忍不住扬高了声调:“一路可都盼着来,明日进宫,非同小可,祖母的话,你们都放在心上!”又转过身,朝骆曜灵剖白:“那天广儿听完母亲教导,回来一字不差说给我听过,不光记性好,人也越发机灵懂事,我看着心里不知怎么喜欢。”
骆曜灵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太后身边常跟着一个女孩,是姝华郡主,她从小养在禁苑,你们若忘了规矩,就多看她怎么行为,跟着学总没错。”
众人忙道是。
骆曜灵点点头,待孩子们各自回房,方同王氏叮咛:“不是说你,对广儿亲热之余,别忘了两个小的也是你们的骨肉。”
王氏脑袋一紧,立到婆婆身边,回道:“这几日一路颠簸,广儿风寒才好,他凡事敞惯了的,我怕他自己不留意,才格外看紧些。”
骆曜灵道:“一样生养,两个小的却不像他,凡事敞惯。”
王氏听完不语。
骆曜灵道:“回去歇息吧,老大这两日交际颇多,一会儿少不得你又要辛苦。等事了了,我预备带几个小的上贺侯家住两天,你不必跟来,在家宽松宽松。”
王氏连忙应是。
这边姝华替元静掖好被子,嘱咐道:“夏末入夜天降凉气,你还是盖好。”
“多谢姐姐。这么说来,他们是为广陵王的弟弟慕舆辙,娶公主姑姑而进京?”
“正是,明儿赏了广陵王府家眷后辈来长乐宫用膳。慕舆辙正值弱冠之年。他哥哥慕舆轨与王氏的长子名广,今年十七,已同王氏的表侄女定亲。次子慕舆导和三子慕舆知乃姬妾所生,一个十五,一个十四,听说还有一个女儿家,也不知小字与年纪。”
“那不过是几个小孩嘛。”
李姝华笑道:“你又多大点,这么说他们。只是不知道祖母会不会叫你,到时你就跟着我,可别闹笑话。”
“那是自然。跟着姐姐学肯定错不了。”元静忽又道:“祖母时常替人拉纤做媒么?”
李姝华道:“这是什么话。”
元静道:“从前在永巷也听过的,太后赏女官和外头大人结亲。”
李姝华不响,过了片刻,终于道:“有句话,你要记在心上。咱们虽然在宫里,却只能算宫外人。我姓李你倒是姓元,可国姓只有那一家子,祖母是咱们的祖母,更是太后。看到什么事,未必就要开口议论。你听得明白吗?”
元静陡然心中一沉,不觉对李姝华刮目相看,遂若有所思点点头。
“我还有一句话。比不得那家的皇子公主,将来虽有封号,却是烫手山芋。你想做什么,需趁早打算。待祖母百年之后,再难有机会。”
元静听完,呆愣许久,月光将屋子照得恍如白昼。
她望见李姝华晶亮的眼眸,等想过来,便伸出手紧紧握住对方,忍不住抽搭两声,可过好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李姝华惊讶道:“这又为何?”
元静道:“可惜油膏竟白涂了,明儿起来我脸还是一样糙。”
夜里起风,竹枝摇晃传来沙沙声。
李姝华笑着啧了一声,道:“又不是什么珍贵玩意儿,洗过脸再涂便是。”
元静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缓缓翻过身。
见她已是半梦半醒间,李姝华便住了嘴。
包裹着身体的薄纱绸缎实在柔软,像要融化在皮肤上,空气中,莲花香味幽幽盈鼻,月光透过窗棂,淡淡的蓝晕,一时让人分不清人间天上。
元静下定决心合眼,一瞬间堕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人还在朦胧中,依稀听得裙衫窸窣声,她打个哈欠睁开眼。
日光钻出厚重的云,透过窗棂,直晒到胸口,薄薄的绸被上绣着鸟雀,羽毛翅膀好似在阳光里忽闪忽闪。
她边伸懒腰边起身,撞到枕簟,碌碌滚到地上,今天却没人骂她。
——心里喜滋滋的,再没睡过这样好觉。
听得榻上动静,立刻就有年轻的婢女走近,拢起青绸软帘,服侍她穿鞋更衣,另有一个掀帘出去,喊了嬷嬷来。
她边任人摆弄,边问:“姐姐呢?祖母呢?我弟弟可醒了?”
屋里人虽多,只像这话并非冲着她们去的,都没作声。
元静也只得装没事,昨夜因姝华抚慰而安顿的心忽又沉下去。
又过一会儿,她正还洗脸,双眼朦胧中听见有人进门,房里人纷纷行礼,身后又有一列仆妇,脚步笨重,原来是担着几口大箱子。
“贵人安歇得可好?”
元静活像见到亲人,胡乱抹了脸朝织金跟前凑去,身后嬷嬷叫唤不迭,把织金逗得笑出声。
她又朝后看,却道:“绮罗姐姐没跟来?”
织金道:“姑娘找她做什么?说给我也是一样的。”
元静道:“昨日借她的手帕我已洗净,才刚晒干,预备还她。”
织金点点头,环视一眼屋内众人,道:“这样小事还劳姑娘亲自动手,你们是干什么的,难不成姑娘不叫,一个个都装不知道?长乐宫几时竟有这样的道理了。也别都站着,待鸢和含雁,先将姑娘今日要穿的衣服首饰捡出来。”
两人忙恭敬答应。元静呆呆瞧着,大气也不敢出。
织金说完,便牵元静往窗前榻上来,她先伸手在热水盆里搓了搓,又取干净帕子为她擦脸,再将她脸庞碎发轻巧挽到耳后,抽出她胸前半干不湿的垫巾递给身旁嬷嬷。
元静渐渐安下心,问道:“祖母呢?”又瞥一眼银钵里的膏子,“我要搽这个!”
织金笑了笑,边命嬷嬷替元静搽脸,边又叫婢女打开才搬进来的大箱,边向她解释。
原来骆宾华每日早起,要诵读佛经,还要受后宫礼拜,再与众位后宫夫人们一同用膳,并不与孩子们同吃。李姝华到学龄,也早已往皇宗学里去了。
箱中金银宝石,绫罗绸缎,堆得满满当当,着实晃眼。元静伸长脖子,好不容易偷空看一眼,只觉一阵眩晕,心砰砰跳动,又想细看又怕露了拙态,只得强装镇定。
待搽完脸,才起身走近,命挑出一些赏给屋内众人。
织金身旁的嬷嬷教她谢恩,她便一板一眼对着织金拜谢了太后的赏赐,暗暗想着等人都散了再细看,才好说给元缄 听。
待拜完,门口又来个嬷嬷,带着一个年轻女孩,朝织金道:“她的行李包裹都收拾妥当了。”
织金点点头,伸手招呼她们进房,转身又朝元静道:“这是闻雀,她自小在长乐宫里长大,以后近身跟着伺候姑娘。”
元静坐下对镜,嬷嬷扳着脑袋盘发,她回不了头,只得从铜镜里打量。
只见闻雀脑后一边一个鬟髻,上缠红色丝带,圆圆脸蛋,眉目清秀,鼻峰微挺,落落大方。
元静眨了眨眼,对方倒比自己看着更像个闺阁小姐。
“奴婢闻雀见过贵人。”她朝元静行完礼走近,铜镜里的人影渐渐变大,“以后我近身伺候姑娘。”
元静转过头道:“多谢织金姐姐。”遂又打量闻雀两眼,装出一个真正贵人的架子,慢慢问道:“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东晋郭璞《游仙诗》
晦朔如循环,月盈已复魄。
蓐收清西陆,朱羲将由白。
寒露拂陵苕,女萝辞松柏。
蕣荣不终朝,蜉蝣岂见夕。
圆丘有奇章,钟山出灵液。
王孙列八珍,安期炼五石。
长揖当途人,去来山林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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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晦朔如循环,月盈已复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