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才刚进殿,立刻就有穿红着绿的宫女接过手,伺候骆宾华回寝间更衣梳洗。她们好像一阵风朝后卷去,原本的熙熙攘攘顿时冷静下来,元静独自留在原地等候。
百无聊赖,她又打量这里的大殿,不知多少赭色的大柱朝天长去,上面屋顶修得极高,平基规整,漆画精美图案和纹路。
梁间悬挂朱红锦幔,由天至地,又有雕龙绘凤的玉璧,上结宝石,下系绦丝,压在幔前。
大木头的家具,笨重得仿佛拔地而起,表面刷漆,錾刻精细花纹。又有许多幽暗泛光的几案,细瞧方看出是螺钿或贝母的光彩。
案上摆放青瓷瓶或金铜罐,插了新鲜荷花,在富裕的色彩衬托下,花瓣格外白净,好像层层绸缎下乍然暴露出一截肌肤。
满眼缭乱叫元静看得入迷,裙摆悉窣声响,一行人方又回到殿上。
骆宾华换了一身新的墨绿衣衫,发鬓的凤冠也换成金步摇。才刚坐下,周围婢女端茶送水、奉上果子点心,忙得一丝不乱。元静瞧在眼里,不禁吞咽一口。
这时一对大羽扇缓缓摇摆,跟前铜冰鉴里弹起白色烟雾,丝丝凉意往外扑。
她正被冰鉴吸引目光,身后又有一个宫女进殿,乌青发间装饰金银。那人低头飞快打量元静一眼,不知其中情由,并不敢理会,径直往太后榻前。
听骆宾华唤她织金,元静便想起方才紫宫寺里伴驾的女官绮罗。
织金和绮罗是一样标致的鹅蛋脸,绮罗的五官深刻而灵动,稍有表情,脸上便十分热闹。织金则长着纤细眉眼,眼珠黑而亮,向太后禀报事宜,嘴唇微动,五官平静而矜持。
元静边听她与骆宾华讲话,边又看上眼前一座亭亭立着的金博山。起伏的花纹阴阴暗暗,好似一道大风吹来,海浪汹涌,山上驾鹤的仙人腾起,衣衫披帛皆向后飘扬。
这会儿大概是奏事的时辰,屋里不停来人走动,却静得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
元静怯怯站立一旁,之前的胆量渐退去,呼吸也不敢大声。
从小生活在永巷,每日所见,都是些低贱下三滥的事,一层欺压一层,从不把人当人,她是皇孙,与杂草并无分别。她心中怨恨深重,卑微惯了,认为这一切毫无意义,连翻身的念头都不曾动过。可仅仅一墙之隔,这里贵妇环绕,鲜花锦绣,便有了高于旁人的威严。
她不禁神思摇动,诚实点吧,——她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织金仍向骆宾华回话,道:“……这是广陵王妃才递上的帖,他们昨儿傍晚到的京城,路上下雨,到得不巧。问几时进宫来拜您。”
“是了,我料着日子,该是这几日到。妹妹他们歇在何处?”
“这趟人多,王妃带着家眷,说小一辈们难得进京,趁着好好玩一趟。公主府邸尚有十几天才完工…,娘娘推给工部,可这会儿也来不及了,就都歇在慕舆老宅。”
骆宾华皱了皱眉,道:“早知都接到宫里,近些才好。”
“那我这就跟绮罗说,吩咐下去。”
“罢,罢,才安顿,天又热,别让他们遭罪。”
织金一笑,道:“料您会这么说,我才自己做主叫他们尽可安顿呢,况且孩子们多,进宫还拘束住了。明儿的事都支开了,先应着他们上午进来。”
骆宾华颔首道:“嗯,你替我拟个谕便罢了。皇帝皇后可来?”
“帖一送进来就跟她的侍女桐琴传过话。就是……还不知道陛下来不来。”
“整天不知道忙个什么,自己亲妹妹的婚礼也不管。”骆宾华叹了口气,再抬眼,忽看到元静还站在冰鉴旁。
她放下帖子,对织金道:“先太子这对儿女,我预备叫他们离了永巷,日后留在长乐宫抚养。静儿还小,就和姝华睡一处,还放哀家东边套间外头,至于缄儿,只把西边厢房收拾出来。”
织金点点头,转身望向小女孩并行礼,脸上微微带笑。
元静头一次被人礼拜,颇感无所适从,只好也学她回了个礼,逗得骆宾华一笑,又与侍女道:“派人去壶梁殿看看,怎么他们姐弟这般境地。”
织金答应,然后递上次日宴会的菜单与她过目。
两人正还说话,那少女李姝华也换了身衣服走近。元静见她卸去一身酷暑疲惫,此刻打扮起来,雾鬓云鬟,亭亭玉立,裙衫飘逸,不由得看呆,又低头瞧见自己鞋上的破洞和污垢,心中不禁又怯又卑。
“正说到你呢。”骆宾华放下纸笺朝她们看了一眼。
李姝华上前,乖巧地坐到骆宾华身边,元静却没挪脚。
骆宾华又抬眼道:“你也过来。”
姝华见她还是呆站着,便起身走近,拉她胳臂,叫她安心坐下,元静慌忙捏住衣服,唯恐沾到骆宾华身上。
早在紫宫寺时,元静已暗地打量李姝华许久。从前趴墙上时也看过。小姑娘大她几岁,要高半个头,总是跟着骆宾华进出紫宫寺。
她这会儿穿着一件黄衫,青丝间缀挂温润的珍珠,雪肌皓齿,笑眼盈盈,似从无烦恼。
她看得十分喜欢,可心中仍酸酸的,只是一墙之隔,就能养出她这样如玉般的人来。
“这是你姑妈的嫡女姝华,姑妈现在妙胜观修行,不方便带着,姝华便一直在我跟前。”
“姐姐好。”元静朝她亲热地叫了一声。
姝华望她一眼,低头从袖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雕凤牌递过来,浅浅笑道:“妹妹好。初次见面,也没来得及备礼,这块玉牌是从前外祖父赏我的,虽不值什么,你只当个玩意儿罢。”
元静低头看去,不知该看她柔荑般的手指还是精美的玉佩,也不知该当陷阱还是礼物。
倘若真是礼物,她又有什么可还的呢?
她不敢伸手接,只抬头望向太后。骆宾华含笑微微点头,道:“姝华用心了,倒是祖母大意,没想到准备见面礼。”
元静见骆宾华点头,这才伸手接玉牌。石块压手,沉甸甸的,她忙道:“我有幸侍奉祖母左右,可不就是最好的礼物。现在又有这么个神仙似的姐姐,叫人心中高兴不尽的,就是再赏赐什么,也装不下啦!多谢姐姐。”
李姝华听完,敛袖而笑,道:“妹妹伶俐可人,从此有妹妹作伴,我心里也喜欢。”
骆宾华拉住两人手,搓成一团,叹道:“如此说来极好,从此处在一块也就更和睦了。只是你弟弟妹妹在永巷长大,跟这里自是不同……”骆宾华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
稍长一些的女孩忙接道:“嗯,姝华明白。我见妹妹不止可人,行为举止也自有一番不卑不亢之处……”说罢又笑,“诗云出淤泥而不染,妹妹这根苗子没被糟蹋,看来真真是祖母的亲孙女没错。”
一席话说得骆宾华喜笑颜开,因两个孩子来得突然,她又吩咐织金再细察一番安顿的事,便传了晚膳。
仆妇们照顾两个孩子沐浴篦头,剔过虱子,元静换上姝华早些年的衣服,又修了指甲,绾起一头乱发。
仿佛大水冲净一切,人就能换个活法。
等吃完饭,元静与李姝华又陪骆宾华闲聊许久,待至她欲睡时方退出。
元静听闻弟弟还没睡下,便辞了李姝华往西厢探望。
她既担忧弟弟的身体,又因为陡然转折的命运而十分兴奋,两人叽叽咕咕许久,待到困意袭来,元静才摇摇摆摆走回自己的新房间。
蓝漾漾的月光,伴着入夜寒气,穿过窗棂,涌入宫殿。殿中灯火不眠,影影绰绰,好似许多萤火虫飞舞。
四周值夜的宫女只是低头不语,地板干净无尘,元静索性脱了鞋,凉意朝脚底袭来,松散了身躯。
这夜不必顶着油灯熬制手头活计,明朝也没有山包高的绸布等着浆洗。她轻轻呼吸,只觉身子轻起来。
好不容易上床,被褥柔软丝滑,一时之间竟舍不得安眠。李姝华则端坐窗前,任由侍女拆卸头上的钗环,房间里飘荡幽幽茉莉香味。
元静瞧她背影安静娴雅,举止温婉,轻薄的纱衣更称得肤白如玉,不由得心中既悲且哀,遂卷起薄被滚到床榻最里边。
房里烛火摇摇,她听见脚步声,又忍不住好奇睁开眼,只见姝华披着长发,手捧银钵走来。
“你还没搽脸,用完这个再睡。”
元静迷迷糊糊直起身朝她手里瞧,见到一块晶莹似雪的油膏,一股香甜气息入鼻。
李姝华挑了一勺放在手心,搁下银钵,两只手掌相合,轻轻抹匀后贴到她双颊摩挲起来
元静脸一红,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姝华望着她:“你年纪小,脸却这样粗糙。”
元静垂下眼:“搽了这个,明天脸也跟姐姐美玉一般?”
李姝华忍不住笑出声。
许多年后,元颂音又想起这幕。李姝华聊到自己如何来的长乐宫。
“见到太后,知道从此凡事有人照应,再不会日日提心吊胆。”
元颂音永远记得这句话,长大后修石窟,千百个金银铜佛像和菩萨像被供奉到灵岩寺,众人祈望佛祖照应自己和家人,跟她和弟弟并没什么分别。
元静闻着脸上的馨香辗转反侧,不舍得入睡,忽听得枕边李姝华翻身,黑暗中,幽幽的声音朝她叹息。
“你跟你娘长得倒挺像。”
她立刻睁开眼,心想那玉佩果然不是白得的,迟疑一会儿,方问:“姝华姐姐,见过我娘?”
李姝华没讲话。
元静见她不语,又追道:“阿娘过世早,想来并没见过。”
姝华道:“那时我也小,可的确见过的,只是记得不真切。”
元静道:“那我娘,姐姐可还记得,长得好看么?我听婆子们说,阿娘容貌端庄明丽,世上罕见,可我已经忘了。”
李姝华翻个身,朝她点点头,道:“的确好看。”
元静抓着被沿,兴奋道:“将来长大,我也能跟她一般好看么?”
李姝华扑哧笑出声,叹道:“你胆子真大。”
元静腾地脸红,望她问道:“姐姐,你在这里多时,觉得太后是个怎样人物?”
李姝华听她问得突然,收起笑容,道:“不是白天才见过的?”
元静道:“我寻思自己不比姐姐,从小在这里。如今既然也来了,先说清楚,以免平白冒犯,将来自然好长远相处。姐姐爱什么、不爱什么,也尽可告诉我。”
——倒像个大人。
李姝华听完,轻轻蹬了蹬脚,扯平被子,忍不住冷笑:“是几时又有长远相处?”忽转过话锋:“你小小年纪,竟懂得做小伏低,体贴他人,叫我怪好奇。”
元静暗暗纳罕,她性子的确暴烈,可在壶梁殿里不就得这样,一旦碍着什么人,便是劈头盖脸的打骂,难道还有别的活法?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又不住慨叹与弟弟今日之侥幸。
李姝华见她不言语,道:“你在这儿,从此以后也是个主子,不必太拘束。但也……,但也不可过于放纵。”
李姝华望着她,仿佛在思考对方究竟能否听懂。
——可多得是人有命却无运,索性教给她。
“咱们长乐宫不比别处,从来是与皇帝的晨光殿日月同辉,因此凡事前朝后宫都看在眼里,宫规也就格外森严,众人再谨慎不过。这一切,都是太后亲手调教的。你眼明脑快,只看大家行事,便该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物。”
元静听她夸赞自己眼明脑快,不禁心中一喜,点点头道:“可这些规矩,不仅拘着下人,也拘着主子么?”
李姝华“嗯”一声,道:“奴婢们按规矩行奴婢的事,主子何尝不是。你初来乍到,慢慢学罢。”
“是了是了,这些我尽可慢慢学。只是,姐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倒先告诉我,往后,也好日日相对。”元静说罢,干脆挺起半个身子,手肘撑脑袋,望向身旁的姝华。
姝华道:“我这人没什么忌讳,也懒怠装点门面,更不爱管旁人的闲事。倘若事出你真心,自然知道是不是一路人。所以规矩之下,你尽该做你自己。”
元静心中一动,她还从没听过这话,可李姝华讲得十分正经,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做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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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博山沉香火,幽梦入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