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未毕,立秋后一连热了好几天,转眼又接连下雨,天气顿时寒凉,一日冷过一日。
元静前头为练骑马,好几日没上学,逢下雨这几天,马场泥泞,外出不便,她便辞了裴斐,往学堂来。
才刚放下书,便看到萧濬身影,一屁股坐上她桌面,食指关节敲了敲她的桌子。
“你这几日哪疯去了?”
自从听姝华说学里不少女孩倾心他,元静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忍不住默默观察起周围的人来。
“问你呢。”萧濬忽然不耐烦。
元静白他一眼:“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没规矩。给我下去。”
“你告诉我我就下去。”
元静并不会理会,冷冷道:“那你待着吧,有本事待到博士来。”
果真不少女学生往这儿瞥。
元静心中想笑,又继续幽幽打量着,眼神忽对上元维,心中一动。
萧濬见她也不看自己,心不在焉地,感到有些慌,忙道:“我哪里得罪你不成?”
看到元维收了眼神,转头坐正。
元静摇摇头,这才看向萧濬,道:“我偷偷跟你说,”说完她又自顾自笑了笑,道:“算了无妨,你也无人可讲。”
萧濬道:“又卖什么关子?”
元静道:“这趟秋猎,我将你的名字也加进长乐宫的客人当中,你可以一道去了。”
萧濬听完,仍面无表情,道:“为什么要替我做主?”
元静眉毛一抬,啊一声,道:“你,你年纪没到,按理是去不得的,现下同我们一起去瞧热闹,难道不高兴么?”
萧濬忽然涨红脸,低声道:“我的事,你就非要掺和?”
元静听罢,知他脾气一向古怪,怕他真生气,忙道:“那,那我,我现在就让闻雀派人回去删了就是,单子还没呈给太后呢。”
萧濬低头闷闷笑了一声,道:“只准你不搭理人,莫非不准人生你气了?”抖了抖锦袍,好好站起身。
元静松口气,手指朝他摆了摆,道:“好小子,几时学会戏弄人!”
又举着双手摊开给他看手上的茧。
“喏,我最近一个劲儿地练骑马呢。你读书上行军打仗写得好,到底不如亲见,知道么?”
萧濬道:“可我也不会骑马。”
“练练呀,我也才练呢,就在北苑。你家可有骑马的地方?”
“我叔叔萧寔倒是带兵的人,我问问他去。”
“嗯,等你会骑了,将来咱们诗社一同再约,去北苑自己玩。”元静见闻雀理好桌子,退到一边,方又问:“对了,你来找我原为何事?”
萧濬这才想起来:“待会儿下学别急着走。我这儿,收到新鲜书,南土写咱们的。我都还没看呢。”
元静眼睛一瞪,小声道:“你可带来了?”
“自然。”
她满怀期待笑道:“千万收好,下学我去找你。”
萧濬嗯一声,低头看见她双眼闪烁如星,心里好似一股清泉流淌,那波纹一圈一圈,被微风荡开。
今夕何夕,心泉不息。
这日下课后,天已大晴,空气里忽然满是金桂的香甜气息。
她煎熬月余没上天渊池,刘慕卿却派人送了风筝来。元静吩咐闻雀藏好萧濬的书,第二天便赶往宫苑北边。索性她天天都要骑马的,便也无人过问。
皇帝到桃村时,她正和刘慕卿相隔着大檀木桌子,两人上半身都伏在桌上,认真描着各自的美人风筝。
桌上又铺陈着好些已经做旧的,也有美人,也有燕子、金鱼的,白瓷碗盛着五颜六色的颜料,也一盏盏摊在桌上,毛笔凌乱扔着,甩出的颜料沾在两人的袖口、胸前,也似浑然不觉。
听得声响,元静忙起身准备行礼。在这里遇到皇帝已不稀奇,她的紧张也逐渐消散。
皇帝并没在意,静静朝她摆摆手,走到刘慕卿身边,伸长脖子瞧了好一会儿,感叹道:“你怎么把这劳什子翻出来?”
刘慕卿仍在兴头上,并未起身,边描边道:“好不容易趁秋猎出宫,想放风筝呢。”
元澈道:“叫他们多扎几个新的来,这太旧了,描着费力。”
刘慕卿一笔勾出金鱼飘逸的尾巴,冷笑道:“从前家里带来的,他们哪懂扎。”
元静这才想过来,为何美人的衣服不一样,原来是从前南土仕女穿的。
元澈叹道:“若没战事,我也想放呢。”
刘慕卿扬起头,朝他笑了笑,道:“干脆叫他们多扎些天兵天将,到时我替你全放上天,吓唬吓唬那些来看热闹的汗王酋长。”
元澈扑哧笑出声,望着他道:“这算什么?”
刘慕卿道:“柔然人未必懂,兴许管用呢。你们大狩前,打赤膊跳大神又算什么?”
元澈一时哑口无言,转身对元静道:“这趟你也去?”
她忙点点头,恭敬道:“回陛下,太后也叫我们去见见世面呢。”
元澈没接话,又对刘慕卿道:“要跟外甥女择亲了。”
刘慕卿抬头望了一眼元静,道:“时间过得真快,将来还有一堆要出嫁的公主郡主呢。”
皇帝并没接话,低头看到桌上还有诗文,便随口读起来。
“这是谁写的?”
刘慕卿举笔指了指元静。
她不安地望了一眼皇帝。
刘慕卿只是不以为然,笑道:“他们倒有趣,下学弄个诗社,这会儿才学起来呢,我见她字不错,便抄了几首作得好带给我瞧。”
“都是谁作的?”
元静恭敬道:“这里有元韫县主、也有三皇子、四公主作的,不过我们小孩取乐,陛下读着可要笑话了……”
刘慕卿搁笔起身,拉了拉泛酸的胳膊脖颈,又将散落的发丝拢了拢,道:“才几岁孩子间,相互称呼也都夹个勋位,起得好名好姓倒不让人叫了。”
元澈没搭理他,似仍有兴趣,问道:“字是你写的?”
元静点点头。
刘慕卿道:“我说字不错吧,前面盂兰盆节的佛经,也是她替我抄的,该给你留两卷。”
元静忙道:“啊这哪成,朝廷那么多文书大家,给相公们看见了,还不笑话死。”
刘慕卿哼一声,漫不经心道:“他们就是百般见识,真懂门道,瞧见是晨光殿出来的,也只会装——,”转而温柔地从元澈手里拿过纸张,瞧着她道:“这又不一样,咱们的字的确出众嘛。”
元静听罢,心腾腾跳动起来,暗地瞥了一眼皇帝,只见他端起一幅美人风筝,脸上笑笑的,并未作声。
待走时,元静和闻雀兴高采烈带了四个风筝回宫,只说是下头人孝敬的。凤凰给祖母,李姝华和她是两只蝴蝶,再有一只燕子,送给元缄。
甫才进宫门,便瞧见元缄跪在院子里。
元静慌忙走近,问道:“这是做什么?”
元缄脸上挂着泪,并没理她。
“去惹祖母了?”
他还是没作声。
正好绮罗经过,朝元静招呼。
“这是怎么了?”
绮罗低声道:“公子——,打了织金一巴掌。”
元静心中一惊,忙问:“要跪到几时?”
绮罗摇了摇头说不知。
元静又问:“祖母在宫里?”
绮罗点点头。
元静转身又走回元缄身边,道:“凡事总该有个原由,再有个结果,你这干跪着,身心受磋磨,里头还一样置气,究竟图啥呢?”
元缄红了眼圈,这才撇撇嘴,道:“玲珑跟我一场,总该有个交代才是。”
“好歹——,你跟织金道歉了么?”
元缄又不作声。
她心下起火,只得蹲下叹口气,道:“自己亏心,打无关的人算什么。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事情做了,就得担当,难道明天就再不见面再不说话了么?你扪心自问,织金关照我们一场,你这么做,她该多寒心?”
元缄抹抹眼睛,哑着嗓子道:“我再说什么也都是错——,不缺你这两句。”
元静猛地推他臂膀一把,元缄扬起头,却没好意思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雅,元缄又扑腾出一串泪,元静无法,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他,道:“一会儿你进来好好给祖母磕个头,再跟织金姐姐赔不是。”随后又放低声音,道:“以后咱们房里不管再有什么事,你要先同我讲,最多告诉姝华姐姐一声,闻雀、绮罗也不碍事,大家商量一趟,事情就完了。可千万别再叫老嬷嬷们告到织金那里,知道么?”
元缄静静听着,没有作声。
元静又扬高语调嗯一声,道:“你若听明白,就答应。若听不懂,我真从此再也不管你了。”
元缄这才抿抿嘴,点了点头。
她说完便站起身,朝闻雀道:“你先回房安顿,我去找祖母。”
大殿里,内行官正在向骆宾华回禀秋猎出行的大驾仪仗与后宫众人的辇舆。
她瞧了一眼,只见织金在旁伺候,脸上有一丝红肿痕迹。
等讲完开坛祭典的礼仪,内行官方告退。
元静犹疑许久,鼓起勇气走进大殿。
她先是在下头跪了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骆宾华不耐烦道:“你又是做什么?”
元静道:“跪求祖母息怒,勿要为小事生气,伤了身子。”
骆宾华冷笑一声,道:“我置什么气了?”
元静忙道:“他头先不明白事理,该罚。祖母有大量不与他计较,只是刚才我听他讲话,已然明白过来,说织金姐姐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关照我们,跟祖母是一体的,他一时糊涂,现在心中万分悔恨,好歹叫他进来,给织金姐姐赔个不是……”
骆宾华笑道:“这究竟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
元静道:“他心里羞愧,嗓子都哭哑了,说话的确含糊,可心里已然明白过来。”
骆宾华看了一眼织金,又朝外头吩咐,道:“喊公子进来。”
元静好不容易松口气,忽听骆宾华朝她道:“这是长乐宫里的事,可天渊池那头,你也该警醒些。”
她忙抬眼看向骆宾华,正要说话时,外头人传皇帝来了。
元静看一眼织金,朝骆宾华道:“不如叫姐姐下去歇息,我来伺候是一样的。”
骆宾华点点头,没有作声。
元静妥帖拜过,命人端上茶果点心。
骆宾华听元澈叙完秋猎一事,叹道:“你妹妹才生完儿子,他家男丁又都往军镇了,可惜今年回不来。“
元澈道:“正要问问母亲意思,他们大房还有个晚辈才立功,这一趟下来,如何行赏呢?“
皇帝挥一挥手,跟在一旁的近侍宦官陈缇奉上文书。
骆宾华将奏疏打开看一眼,又挪到一臂外。
元静忙道:“还是我来念吧。“
她打开文书,陌生字迹写着熟悉的名字,眼睛好似被叮一下,便清了清嗓子。
——今岁五月,休屠郁野等叛,命镇将慕舆知领兵三千讨之。慕舆知乃并州刺史广陵王慕舆轨第三子,初除州司马参军,后转广武镇将。
——广武乡野一役,慕舆知统帅得当,英勇过人,率兵斩杀敌人数千,郁野落荒而逃,后被围于唐水谷老巢。
——郁野闭关而守月余,慕舆知临阵诱敌,以手顿槊于地,驰马伪退,敌人争相欲取,引不能出。慕舆知引马射击,一箭杀二三人,摇槊之徒亡魂而散,徐乃令人取槊而去。攻入敌营,斩渠帅。徙休屠千余家于恒岭之阳,立阳原郡以处之。
她边读心脏边怦怦狂跳。
这封是镇北将军凌浩的奏疏,向朝廷请求旌表慕舆知成功平叛职工。文字记得这样清晰,是谁为他写的?凌浩将军本人么,还是另有军中书记?他已是一方关隘镇将,竟这般厉害。
元静读完,来回又默默念诵几遍,心中起起伏伏不能平静。
骆宾华听完,与皇帝商议赏赐,想到织金还未回,便叫元静打底稿。
她握着笔,边听边想,边想边写。倘若自己也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不知能不能像他一般出色,即使不能建功立业,倘若身在朝堂,是不是也能时刻知道他身在广武的消息?可自己究竟只是个女子,像这样伺候太后,已经是天之侥幸,还能觊觎什么呢?她又低头打量那份奏疏,想入非非,不觉心神摇荡。
慕舆知攻郁野这段借用《魏书》拓跋虔的事迹,北魏初期宗室将领中,“卫王弓,桓王槊”名噪一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好风相送迎,天青任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