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新妇回门,广陵王慕舆轨带长子慕舆广先行北归,沿途砍树运料屯粮积食,为北伐柔然做准备。
因骆宾华不舍女儿即刻远行,慕舆氏其余家人仍留京中,预备过完上元节再走。
而元修身为王世子,擅闯宫廷的事并未激起更大波澜,年前遭杖责后便被放出。元静不忿,却也无他法,好在刘慕卿似乎也没放心上。
腊月紧接年节,朝中祭典宴席频繁,数日间,慕舆府的家眷又入宫几次,于是元静又见到慕舆知。
用不着孩子的时候,众人相约玩成一片打发时间。她总跟在姝华身后,或埋在太后帐里。
唯独一次,她们与元韫姐妹结伴去摘野梅花。侍女嬷嬷小宦奴前前后后一群人簇拥,女儿嬉笑纷纷,遇到骑马归来的少年们。
相互打过招呼,慕舆知望着她们朝她道:“我们明儿还要去骑马滑冰,你们也来么?”
元静看他一眼,又回头看太后的大帐。这会儿热腾腾的白雾袅袅升起,晴朗的蓝天下,旌旗舒展,毡帐色彩明快而清晰,窗帘卷起,散尽一夜积存的味道,几乎称得上窗明几净。不知为何,她心中陡然快活起来。
元韫道:“哪里找的滑冰的地方?”
慕舆知回身指了指,道:“林间有一片野湖,冰厚着呢。”
元韫笑看一眼李姝华和元静,姝华摇摇头不说话。
元静见状,忙道:“姑姑想去便去,我不会骑马,也没有滑冰的家伙,这趟就算了,叫姝华姐姐陪着我吧。”
她说完又看向慕舆知,见面虽多,却总是隔着好些人,玉佩也并不能还他。
这日往西郊大祭,朝中向来只有北族亲贵和极少数高官近臣参加。适龄的年轻男子须随皇帝而行,入祭坛内行仪式,慕舆知同他二哥也在列。
骆宾华则守在营地招待诸位亲友,这里只看亲缘远近,而不论官阶,众人比皇城中亲热,挤作一团。
织金自然是头一个大忙人,绮罗一样脚不点地,李姝华侍奉帐中,处处提醒张罗,唯独元静正当年纪,新鲜而不稚嫩,沉静却不温驯,出身矜贵而无法兑现,恰好是众人共相闲话的对象。她安坐骆宾华一侧,除了递箸斟酒,亦可接茬两句。
祭典结束后,男孩们下来相约摔跤,兴致高涨,,拉来虎贲军中的师傅们做裁判连体弱的元缄都被叫了去。
一番叽叽喳喳,总共定了二十来个少年,两两分组,谁先出界或被压倒在地便算输,输家淘汰,赢家进下一轮,直到决出头一名。
鼓锣敲响,众人摩拳擦掌,都有意表现,甚至元缄都奇迹般地摔赢了两把,可很快他膝盖旧伤复发,只得作罢。
几个场地赛得热火朝天,大约三刻钟后,慕舆知、四皇子元馨、中书崔熹的孙儿崔九鸿,贺夫人的侄子贺眷,四人杀出重围,进入最后一轮淘汰赛。
四人里贺眷体格最壮,元馨次之,众人虽不言明,因元馨的皇子身份,自然都以为他胜算最大。谁知贺眷混不将他放在眼里,两人对峙良久,元馨最终被他一把推出沙地。
而慕舆知和崔九鸿则周旋多时,打探清楚对方底细后,慕舆知开始步步紧逼,连招不断,专攻崔九鸿的弱处。
崔九鸿走到这一步,实力自然不容小觑,他攻守得当,越发谨慎,虽被慕舆知压制,并未就此放弃认输。
时间拖得越来越长,慕舆知仍全神贯注,仿佛只看得到眼前的敌人。就在崔九鸿挪移走步时,他忽然轻巧又迅捷地伸腿勾住对方,崔九鸿瞬间失去平衡,被他压倒身下。
二人实力相近,僵持良久,一旦一方获胜,周遭欢呼声便轰隆作响。元静远远瞧着,紧张极了,一看崔九鸿倒地,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
慕舆知站起身,环视一圈,却并未露出十分欣喜的模样。他和贺眷退场休息,准备午后决赛,众人无不热烈期盼。
亲贵们议论纷纷,有说贺眷天生神力势不可挡,有说慕舆知机警矫健步步为营的,都预备下午找个好位置看他们决斗。
元静听他们议论,时而欣喜似狂,时而担忧不安。猛然留意到其他女孩打量或议论他的神情,更叫她心内似火烧。倘若他还回望,她眼里立刻能迸出火星来。
“诶,你一会儿也去瞧他们摔跤么?”
这会儿元静替李姝华跑腿,同闻雀一起吩咐人换掉太后帐里的毡毯,正还走着,迎面遇见刘慕卿。
元静听他问,笑点了点头,道:“再有半个时辰就开始了,刘乐官也去瞧么?”
刘慕卿伸个懒腰,道: “说是干脆挪到皇帝的营帐前,又围了大场地,热火朝天,真当正经打仗一样。我回去睡会儿,到时辰再来。”
元静见他昏昏沉沉,面色疲惫,一双明星似的眼也黯淡了,不由得关切道:“怎么没休息好?”
刘慕卿抚抚胸口,道:“做了噩梦,吓得人心慌,这里晚上黑布隆冬的,半宿不曾睡。”
元静格格笑出声,道:“什么梦叫你怕成这样,跟个孩子似的,只肯白天睡”
刘慕卿横她一眼,却叫人看来是撒娇。
“偏你笑话人,难不成你没做过噩梦,哭醒了闹着找嬷嬷?”
元静笑着摇摇头。
闻雀忙道:“这是奇事,姑娘进宫以来,翻来覆去,统共也只做一个梦。”
刘慕卿只是不信,道:“是你睡醒记不清胡乱说的吧。”
元静道:“你爱信不信,就只有一个梦,反反复复,不知从何而起,不知终将如何。”
刘慕卿道:“真的?什么梦这样古怪?吓人么?”
元静扑哧笑道:“你又想听又害怕,可叫人说不说呢。”
闻雀也笑道:“倒不吓人,就是邪门。姑娘说她每次都梦见变成了鸟,要往东海去。海里却有大怪,轰轰烈烈搅乱天地,没一会儿,姑娘也被拖入海底。”
——后来得幸遇到一只小白龙搭救,她心中很是有好感。当然,这一句她从没对人说过。
刘慕卿道:“难不成你还是精卫投胎的?”
元静听完,想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却看见慕舆知陪他祖母罗曜灵往这边来。
她眼前一亮,满心欢喜,伸手给刘慕卿指了指,道:“一会儿就是他跟贺侯家的公子摔跤。”
刘慕卿转身看过去,慕舆知的目光也正好转来。
元静向骆曜灵行礼问安,介绍了刘慕卿,又忍不住,脱口为慕舆知加油。
刘慕卿也赞道:“少年英雄,果真气宇轩昂!”
慕舆知冷淡斜乜他一眼,并没更多理会,朝二人道声“多谢”便随骆曜灵走了。
刘慕卿生平何曾遇过这般对待,歪了脑袋,脸上显得更加无精打采。
元静见状,顿感胸闷气噎,心中一股热浪好似遭一盆刺骨冰水泼下,简直万念俱灰,站着发起怔来。
——从没见过他这一面,输赢比一切事都重要么?
闻雀轻拉她袖子,元静才听得刘慕卿说就走的话,于是呆呆与他别过。
可没过一会儿,她也不得不认同,输赢就是很重要。
贺眷和慕舆知上场前,观看比赛的人争先恐后,将围场外挤得满满当当。才睡醒的刘慕卿也来了,坐在皇帝的高台下边。
人群中不乏回头延颈张望刘慕卿的,连慕舆知都注意地多看了好几眼。
元静吩咐妥当,见姝华搀了扶骆宾华也朝这边走,忙往前迎。
铜锣敲响,两人跃进围场。元静的心也腾地跳到嗓子眼。
周遭观众纷纷安静,全神贯注望向竞技场。
只见两个少年盯牢对方,有来有往交上手,一松手便跳得颇远,初步打探,脚步左右转圜,都未施展全力。
周旋几圈后,两人头上渐渐出了一层细汗。
元静紧张地搓手,贺眷体格比慕舆知健壮,如此下去,一旦耗尽他的体力,后头自然占优。
慕舆知也清楚这点,攻势逐渐猛烈,奈何对方实在稳当,轻易挪腾不得,这一把出手,反被贺眷拧紧后腰带,就此反攻。
“哎呀!”众人惊呼声顿起。
给贺眷加油的声音连绵不断。
元静双掌紧紧捏着,默默为他祈祷。
慕舆知抵御住贺眷一轮猛攻,已经满头大汗。
两人慢慢弓腰,肩膀相互抵着,背脊几户拉成一条直线。
贺眷凝神屏息,再次出手,预备拼尽全力将对方一把摔倒。
慕舆知却没正面抵抗,上身随他力量拉扯而动。
贺眷认真寻找他的破绽,又再蓄力,不觉变换双腿重心。
“不好!”贺眷猛然发力,人人都以为慕舆知要被甩出去。
就在这时,慕舆知下了死劲朝反方向倒去,抵抗住贺眷浑身的力量。
僵持到极点,他忽然卸力,引得贺眷上身忽前忽后,重心大乱。
慕舆知见他一脚微微离地,果断肩膀一低,空出一只手,圈住贺眷大腿,然后双手齐上,用力将腿朝自己方向猛抽。
贺眷站立不稳,来不及救,就此被掀翻。
慕舆知一肘抵住他的胸口,将贺眷压在身下。
“哇!”
“慕舆知好样的!”
“真猛啊!”
周围观众立刻爆发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
连皇帝都忍不住拍击桌案,脸上表情很是惊喜,叹道:“不愧英雄出少年!”
骆宾华笑得畅快极了,道:“好孩子!该怎么赏他!”
元澈笑道:“等他们乐完,叫来问问就是!”
元静忙朝骆宾华道:“我去喊他!”她说完撇开姝华,穿上皮靴,也顾不得太后的目光,急匆匆跑向围场。
阳光还是那么好,蓝天明朗,沿途几垛木炭排得整整齐齐,是草木干燥后的馨香。她在壶梁殿屋顶也见过这样干净四散的积雪,粉霜奶沫一般,衬得日光更加清澈炫目。
人潮涌向慕舆知,将他围在当中,又猛地把他抛向天空。
元静站在外头,目光跟着他,紧张地来回搓手。
等下了地,慕舆知兀自穿过人群走到她跟前。
“太后说要赏你呢!”
少年们听见,齐齐半打趣半祝贺地朝他喔噢喊起来。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边又解手臂上的绑带,朝她笑道:“预备赏我什么?”
元静笑道:“你跟我来不就知道了。”
慕舆知望了她一眼,点点头,随后转身朝贺眷恭敬拜过,便跟着元静朝大帐走。
走了几步,周遭渐渐安静,元静忽然回过身。
“我——”
慕舆知看她,笑道:“你叫静儿,我现在知道了。”
她听他叫,脸颊腾地绯红,边倒着走,边朝他道:“我把玉还你。”
夕阳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慕舆知见她发丝飘起,罩着金色的光,双眼明亮,也像金光洒满河流。
他心中快活极了,还没来得及说话,果然见到皇帝的近侍传唤他觐见。
姝华也跟着走来,朝他笑道:“恭喜三公子,快去领赏吧!”遂又朝元静道:“就你跑得快,太后说还要再赏老王妃呢,我就去找织金,你跟我一道么?”
元静停住脚忙答应,又抬头看了一眼慕舆知,他只管笑笑,下巴轻轻朝李姝华方向扬了一下,仿佛在说:我都知道了,你只管去。
至晚间,众人在营帐吃饭饮酒,慕舆知不住地偷偷瞥她,元静跟着李姝华,身旁又有隆庆公主元澄和贺夫人娘家亲眷,并不敢乱看。
时辰将晚,她起身悄悄走到骆宾华背后,只说回去看看元缄腿伤如何,李姝华原要跟来,被元静一手按住,耳语道:“我看过还回来,你留在这里陪祖母要紧。”
帐外寒风陡然袭面,元静不觉打了个喷嚏,忙将手缩回袖笼,闻雀道:“我把姑娘风帽和披风再紧一紧。”
“我不冷呀。”
闻雀却拉住她,道:“喝了酒身子发热,遭冷风一吹,要生病的。”
元静这才乖觉地点点头,歪了脑袋,任由闻雀拉紧风帽,重又系绑带。
就在这时,慕舆知远远从闻雀身后探出,也歪着脑袋,朝她得意一笑。
元静陡然看见他,心中扑腾,却想不出说什么,只呆愣地笑眨了两下眼。
闻雀觉察,拉紧风帽,转身朝慕舆知行礼。
慕舆知道:“这个送你,皇帝赏的。”他伸出手,手里握着一条漂亮的马鞭。
元静看一眼,道:“什么旧东西,我不喜欢。”
慕舆知笑道:“拿着这个,可以往马苑挑一匹好马,等你选了,我再教你。”
元静这才想明白,还没开口,马鞭便被他一把塞到手里。
她道过谢,正还要取荷包里的玉龙佩,却听见玲珑前来的声音,而慕舆知也被贺眷一行人拉住。
“好小子!这就躲出来了!方才又叫上了几斗好酒,还不来瞧瞧你爹我的本事!”众少年听说,哄然大笑。
慕舆知也不相让,嚷道:“把你养这么大,你有什么本事,你爹我还不知道啦?!”众人又笑。
元静捂嘴暗暗发笑,慕舆知瞧她一眼,还没来得及作别,便被人推进去。
这一夜众人嬉戏欢闹,就此不提,可惜过完正月,慕舆家便离京了。元静料想来日方长,将玉龙和自己玉蝉串一串,收好只待下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