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宴席结束,从永安前殿返回的乐官们经过此处。见有宫女侍立,元静又一副雍容华贵模样,知是贵女,便纷纷向前礼拜。
“你们今夜跳得真好。早些歇息去吧。”她示意闻雀打赏,众人谢过,结伴沿曲道往北。
队伍最末的男子,还穿兰陵王服饰,面具别在脑袋一侧,露出光洁的脸。
元静趁月光瞥去,一时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舞师额头光洁饱满,眉如黛,稍蹙即见愁,眼如星,流转即露酣醉之态,鼻梁高耸,肤若芙蓉,唇若桃花,朝她粲然一笑,好似春风化冻,百花齐绽。
她抻头不住打量,心中翻腾似海,问道:“是你扮的兰陵王?”众人又停住脚步。
——竟还不是上次的舞姬。皇宫里实在卧虎藏龙。
元静边问边不住暗忖:老天造化,竟能在一人身上注入这般倾城姿色并俊逸灵秀之质,宫中一干姬妾美人加起来,在他面前也根本不够看。
舞师团手拜道:“乐官刘慕卿,见过贵人。”
太极宫北部,引御河水,修筑天渊池。
池水北岸,是禁苑的林圃,种了成片桃花梨花。林中辟有院落,一个名桃村,一个名梨园,是宫中太乐伎师们的住处。
刘慕卿说完,抬眼瞧她呆住,本已习惯如常,只是她面孔仍显稚嫩,却目光炯炯,不由得笑了。
元静见他笑,只觉他身后的池水仿佛有了精魂,白玉似的月亮也泛出香气。
“方才你跳得真好,面具下,竟是这样一张面孔。”元静朝队伍又看一眼,继续道:“我见过你们两回,上回文姬出塞,那位舞娘姐姐神仙妃子一般。不知她可在?”她边说边挥手,示意其他人继续走,自己则找寻那位舞姬。
刘慕卿笑了笑,静静站着并没挪脚。
她边张望胸口边怦怦狂跳,想到这两人站在一起,天下哪还有别的滋味可言,怪道圣人说三月不知肉味。
“让贵人见笑,上回文姬也是在下。”
元静啊一声,喜得站起身,忍不住拍了下掌,正要再说话,却听到刘慕卿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你在这呢!”
两人一同回望,只见一个满脸红光的青年男子,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刘慕卿。
元静觉得他面容熟悉,可又想不起来。
刘慕卿冷冷道:“清河王世子还没走呢。”
原来是她堂叔元修。
对方大步走近前来,元静见他双眼好似着火,胸脯微微起伏,不由分说伸手就握住刘慕卿的手腕。
“你叫我什么?为什么今晚偏挑兰陵王演给我瞧?”
刘慕卿嫌恶地甩了两下手,却没甩开。
“别自作多情,松手!”
元修并没理会,另一只手也搭上他肩膀,笑道:“我早说过,一定会叫你落在我手里。”
刘慕卿望一眼元静,忽然双颊通红,随后又冷眼朝元修瞥去,道:“你算什么东西。”
元修听他叱骂却没生气,甚至没有察觉到一旁元静和闻雀,脸上逐渐露出痴像,朝刘慕卿剖白道:“自小见你,叫人神魂颠倒至今。幽州这几年,我身心犹遭烈火煎熬。世上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思念至极,竟是佛祖菩萨也不能救!”他重重喘息两声,将刘慕卿一把抱住:“今日总算与你共处,你就心疼心疼我吧!”说罢将肩头那只手款款下挪,揽住刘慕卿的腰。
刘慕卿挣扎两下,甩开他的手,又重重给了他一巴掌。
元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歪着脑袋摸脸,目光转也没转,好似根本觉察不到疼痛。
几年驻军在外,他身体早练得孔武有力,认真打起来,几个契丹人也不是对手。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干脆一把横腰抱紧刘慕卿,将他整个扛到肩头,也不管他呼嚷喊叫,就往林间走。
元静被这一幕吓得瞠目结舌,慌忙中只好大叫:“狂徒!长乐宫的客人你也敢动!”
元修明明听见,却没停下脚步。
元静心中焦急,刘慕卿只是位份低微的乐官,纵然打长乐宫旗号,元修也不放心上。
她焦急地跺了跺脚,气得要去追,便令闻雀去找侍卫,自己着急奔上来。
元修肩头的刘慕卿也一个劲挣扎,发丝四散,却只叫元修更加兴奋。
元静见状,只得拉住元修手臂,双脚抵地,朝他手臂下口死咬。
元修痛地哇了一声,却甩不开她,只好放下刘慕卿,朝元静一巴掌劈来,打得她眼冒金星。
可元修一手还抓着刘慕卿,使他逃脱不得,元静顾不得头痛,又重重咬下去。
元修很是愤怒,一只手抓住她天顶盖往后提,力道入骨,令她头颅擦擦作响。元静眨出眼泪,终于受不住松开嘴。刘慕卿见状,慌忙一脚,朝元修两腿间重重猛踹。
他啊一声大叫,要害处疼痛难忍,虽不情愿但终于撒手。刘慕卿见状,急忙拉元静起身,两人迈大步往宫殿方向跑。
可还没走两步,她感到肩膀又被一只鹰爪似的大手抓住,随后身体被他朝地面无情甩去。
元静正庆幸屁股着地并不疼,忽又听到刘慕卿疾呼。
她扶着脑袋定睛一看,刘慕卿已经倒地,元修跨骑他身上,解开腰带正捆他双手。
元静更加焦急,不觉惊慌失措,眼见元修双手已摸到刘慕卿的腰带,她忙移开目光,恍惚间瞧见梨花树下掩着一块石头。
她连走带爬几步,好不容易用手刨出石块。
刘慕卿双手遭缚,被元修牢牢捏紧,动弹不得,气得浑身乱颤,心中又羞又怒,不住朝元修啐骂。
忽然砰地一声闷响。
元修左右晃了晃,额头渐渐渗出血,身子歪倒下去。
元静抱着石头,满脸是汗,朝他道:“没事了。”
两人边喘气边推开元修,前方出现火把亮光,卫队来了。
“多谢你。”刘慕卿边捋发边打量她身上的泥土和碎叶。
元静擦了擦脸,道:“卫队来了,你预备怎么说?”
刘慕卿一愣,道:“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元静抿了抿嘴,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你是男子,遭人轻薄,众人听了这般故事哪还会关心其它,说出去就成了笑话。又见他是个权贵,谁会正当处置。”
刘慕卿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遂道:“那依你看,要怎么说?”
元静搓了搓手,道:“这会儿他反正说不出话,等侍卫来了,就说你见他鬼鬼祟祟窥视内廷,你心生疑窦出言问询,他不知为何突然惊恐,威胁你不许宣扬。见你不允,便出手伤人。我恰巧路过,目睹他欲置你于死地,所以砸晕他才叫我们脱险。”
刘慕卿抖了抖身上的污垢,整理衣服,道:“好,就按你的说。”
元静却叹口气。
刘慕卿温柔道:“照你说的,还不好么?”
元静撇了撇嘴:“本该堂堂正正治他大不敬、治他……的罪,可惜……”又望了一眼刘慕卿,无奈道:“旁人听见是你,不但不记得他是罪人,反倒添油加醋把这事传扬出去,到头来怪在你身上。我心中不平罢了。”
刘慕卿认真打量她一眼,道:“迟早会处置他。”
元静点点头,瞧见闻雀带人走近,忙拉她到一旁,待刘慕卿说完,自己又补充两句,便看着他们将元修带走了。
刘慕卿道:“你身上疼么?”
元静摸摸脑袋,道:“我皮粗肉厚的,一会儿也就好了。”
刘慕卿笑了笑:“你来。”就着月光和天渊池的池水反光,认真瞧了瞧她的脸和臂膀,温柔道:“真不疼么?”
元静龇牙笑了笑:“是挺疼的。”
刘慕卿解开腰间荷包,取出一个小小香囊,道:“我练舞伤了,时常用这个敷,你也试试。”
元静红着脸就池水洗了一把手,接过他的香囊,闻得一阵药香,却还是问:“你练舞一般都伤在哪里?”
刘慕卿忍不住笑道:“你放心,这一包是新的。”
元静将香囊贴紧脸颊,根本忘记方才的事,问道:“你还没说,你怎么成了文姬?”
刘慕卿起身随手折一截树枝,边走边自顾自挽了发髻,又从荷包里取出胭脂膏,对着湖面轻点嘴唇和脸颊,末了,转过脸朝她道:“上回文姬,可是这副模样?”
元静睁大眼,叹道:“真不可置信!那我瞧文姬哀怨坚韧,兰陵王雄武悲壮,怎么你一个人戏出两段意思?”
刘慕卿道挂回荷包,道:“凡事都有自己的学问修为,读书有读书的,修道有修道的,舞乐,自又有做舞乐的道理。”
元静点点头,又道:“可你既非将相,也并非乱世儿女,怎能演得这般活灵活现?”
刘慕卿道:“练到炉火纯青,就能骗过人心。不客气说,就是帝王,我也扮得。”
元静瞧他恣意模样,不禁扑哧笑出声,生怕他就告辞,于是又问:“刘师傅若不着急,能否同我讲一讲,何为舞乐的学问?”她生怕他会烦,可是又不知几时能再见,索性狠下心耽误他一会儿也罢。
刘慕卿这才想起,她便是那个在宴席上看舞看得忘我的小女孩,想了一会儿,朝她缓缓道:“佛说三千世界,所见所闻所感,皆可称作色,做戏由色起,再引人入情,不同的色由我们造,念白、姿态、乐声皆算,不同的情便由我们传给台下看戏的。起手动作,姿态,眉目,哪怕头发丝儿,学问到家了,都能传情。这不同的两段意思,便是从这些学问中演出来的。”
元静边听边瞧他,举手投足,风情无限,不禁又拍两下手,夸赞道:“原来如此!刘师傅,你不仅舞得好,心思也玲珑剔透,刚刚所说实在鞭辟入里。我虽不通舞乐戏曲,听你说完,竟有醍醐灌顶之感。那造景入情,任凭谁都可以么?”
她问完却又不好意思地自顾自道:“——自然不是谁都可以。换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观众不买账,断难入情。”
那刘慕卿听她诚心夸赞,态度虽亲昵,却毫无调笑轻待之意,不觉也逞能,道:“做学问有天赋高低,伶人舞师自然都是。基本功不说,天赋出众,就会出入自然,翻手情生覆手情灭。只是……”他忽又自怜道:“皆言伶人下贱,大约也为此。伶人之情,太过容易,自然遭人轻薄。”
元静边听边觉诧异,生平过往所有之人,可曾对她说过这种话?
不觉也跟着伸出手掌,也在月光下翻覆,道:“这是说伶人舞师,……那……你自己呢?”
她刚问出口,便红了脸,忙摆摆手,道:“我并非冒犯,而是说……”
元静站起身,看到湖水被凉风吹起阵阵涟漪,秋夜静谧清爽,她回头又望向刘慕卿。
“一个人自己的情,也总归有个去处。就拿作诗,像你所言,也是通的。我听长乐宫的教养嬷嬷也讲过诗,到头来,我唯独钟爱魏武父子,也还有鲍参军陶渊明。乃是,他们在说自己的心事时,我的心也不禁随之荡漾。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元静眨了眨眼,望着刘慕卿,只觉还有什么要说的,可又觉话已全然说尽,便默不作声。
刘慕卿听罢,明白她便是长乐宫新来的小贵人,遂笑望过去,望得元静不觉脸红。
“小贵人说得极对,我舞的这些,在技艺情境,更重要的,自然是心意。”
“兰陵王,蔡文姬,天差地别,都是你的心意?”
刘慕卿点点头道:“你说服不了自己,又怎么能演得出来?”
雨后天晴,月光在池面荡漾,元静看着他的脸,如玉浸润在月光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皇帝在宝座上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师傅,请勿怪我冒昧,往后,能常去天渊池看你跳舞么?”
刘慕卿一笑,道:“既与贵人有缘,小人自是扫径以待。”
元静喜不自禁,别了刘慕卿,又叮嘱他万般小心,方跟闻雀一同回长乐宫。
曹丕《善哉行》
上山采薇,薄暮苦饥。
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野雉群雊,猿猴相追。
还望故乡,郁何垒垒!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随波转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
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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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