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静只是不理他,道:“这玉好别致,你戴着也好看。只是……偏你……,偏你生母怎么就过世了?”
慕舆知见她抬头说话,两只晶亮的眸子一闪一闪,许久方回过神,道:“我娘生了一场大病,走得早,”忽而声音变小,“父王姬妾众多,他们都当我不记得,其实我心里总想着呢,玉也一直戴在身上。”
元静听罢不觉出了神,道:“你真孝顺,故去的人,若一直能被惦记,泉下也就不会寂寞了。”
慕舆知点点头,道:“我心中所想,正是妹妹这句了。”
俩人话还未完,忽又来一少年,正是那日在长乐宫也见过的,他拍了拍慕舆知的肩,见元静一般仕女装扮,没认出她来,又看她未着品级礼服,便草草拜了拜,就把慕舆知拉到一边。
“刚叫你呢,怎么没听见!这会儿子起风了,看着要变天。刚吩咐下去,阿爹让你跟着夏公公,别叫一会儿雨大后头队伍乱了。”
元静回了礼,便欲伸手还他玉佩。谁知慕舆知已被哥哥拉着走出几步外。
她着急诶了一声。
慕舆知回头朝她笑道:“妹妹先替我收着罢!”
元静望他走远,不觉呆楞住。因记事起,她便一无所有,也就习惯心无寄托。骆宾华赏赐的金玉宝石、绫罗绸缎,每日换着使,久了也视若无睹。唯独李姝华赠她的玉凤牌,嘱咐了闻雀留意收好,不时想起,就要取来挂在身上。
人的情义,使得那玉牌有了额外的分量,而明知他玉佩珍贵,此刻竟这么交到自己手中,元静手心握着温润的玉,不由得心思澎湃起来。
不知几时,元缄走到她身旁。他双手揣袖,带着鬼脸,道:“又是那个小子?”
元静缩了手,将玉收进贴身荷包,并未接话,只问道:“去看跳舞么?”
秋雨没落一会儿便停了,皇城内依旧鼓乐喧天,灯火辉煌。雨水冲刷地上的彩纸金屑,一缕一缕红红绿绿的水汇集流入排水沟里。
他们姐弟俩走到永安前殿,这里是盛会的中心,此时觥筹交错,人头攒动。
台上伶人戴面具舞乐,台下观众也似戏词不断。
先是宫中乐舞师傅新排《兰陵王入阵曲》,元静不觉看入迷。后面又有重编的乐府曲,她专拣那有意趣的听。
元缄道:“什么雅乐,到你口中都成做戏的玩意儿。”
元静白他一眼,笑道:“自然是听我爱听的,你找不着趣儿,只管换个地方玩。我瞧那舞姬好几回了,又接这首乐府曲词,实在缠绵,摇荡情思。”末了几个字自然声音小得谁也听不见。
她又认真道:“那舞姬真出神入化,跟仙女一样,直指人心,挡无可挡。”
元缄皱眉似不解,望向姐姐,反问道:“既来之,何意挡之?”
元静一愣,弟弟倒像变了个人,便不接话。
没过一会儿,元缄直呼困倦。皇帝、太后等后宫诸人已离去,因李姝华还要陪着元涟,两人便辞了她,自行回长乐宫。
雨后夜空澄净,月亮悬在紫宫寺浮屠上,蓝汪汪的,塔顶的锁链浓黑,像幽蓝麻布上用炭划过几笔杂乱的线。
元缄道:“诶,刚听姑妈唤姐姐小五?你可知什么来历?”
元静想了想:“难道是,姐姐上头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元缄瞧她许久,摇摇头,道:“也没听过还有别的堂伯兄弟姊妹,这中秋接着婚礼,皇亲国戚倒认过大半……莫非……”
两人目光一对上,都觉一丝蚀骨的凉风扫背,都没作声。
听得敲更声响,元静这才道:“那你说,我们上头,可还有哥哥姐姐?”
元缄想了半天,摇摇头反问:“倒没听着宫人议论,或许本就只有咱俩?”
“你先回房睡吧,我想去趟壶梁殿。”
“去那鬼地方干什么?要有线索,我们也早翻到了。”
元静却没答,只命闻雀跟着,往永巷来。
宫中诸人都看婚礼热闹,无人在意此处,这晚老婆子们也分得许多赏赐的酒水饮食,在值房里就着下酒菜开了赌。
元静示意闻雀,猫着腰往里走,没过一会儿,便渐渐听不到人声。
闻雀打量,这里入夜不怎么点灯,道路房子俱是黑黝黝的,偶然有房屋里透出光来,看见地面碎石缝隙,长着杂草,她怕绊脚,便走得格外小心。
大约行了百来米,元静在一幢屋子前停下,闻雀瞧见不远处正是紫宫寺塔高大的影子。凉风起,铜铎撞击,在幽深黑暗的夜里,听来十分吓人。
闻雀狐疑道:“你从小就在这里么?”
元静点头,道:“我还以为,”定睛看了一眼闻雀,“我还以为宫中婢子都是出自这里。”指了指对方。
闻雀摇摇头,道:“我父亲是撷芳殿高夫人的送嫁官员,年纪轻轻来了京都,后来更在这里安家。”
元静道:“那你如何长在长乐宫?”
闻雀道:“织金姐姐与我母亲同乡,本走得近。我父母得病,多年前接连过世,织金姐姐瞧我可怜,在这里无其他亲眷,又念在同乡份上,便收留我。”
元静叹道:“你父母也过世了?”忽又觉得冒犯,心中更诧异高夫人竟没料理,反而是织金出面。
闻雀尴尬地耸耸肩,道:“宫中奴仆,无父无母,或不知父母者,倒也常见。”
元静被她逗得笑出声。
正在此时,她觉察似乎有人影晃过,因天昏暗,并没瞧仔细,便朝闻雀使了眼色,一把将她拉到房屋一侧的暗巷。
两人听四下再无动静,幽幽探出头,就着月光往门口瞧。
只见一个佝偻婆子四处张望,见并无人影,便从腰间摸了一摸,掏出钥匙,开了门上的锁。
闻雀不知为何,只觉手被元静攥得越来越紧,疼得好似骨头都要断裂,便甩开她的手。
元静望她一眼,轻声道:“我想进去找个东西。”
闻雀道:“明儿早上叫缀锦姐姐派人来就是了。”
元静想了想,道:“我记得不十分真确,那婆子又很会理论,恐怕旁人难以尽力,白来两趟,这事便盖棺定论,再无转机了。”
闻雀心下狐疑,又惊诧于她恐惧时头脑竟这般清晰,道:“好,我陪你去。”
不知何时,佝偻的身影,已经猫着身子蹿到她们身边。
“小贵人!如今你们可翻身了,不枉嬷嬷养你们一场,也照顾照顾嬷嬷啊。”
一张满是皱纹,怪模怪样的脸忽然钻出来。
闻雀尖叫一声,瞧见她抱住元静的腰,忙反应过来,上前扯开,道:“你是什么人!”
元静轰地一下脑子发麻,听见闻雀声音,这才反应过来,急切之间,一手肘朝老婆子背上撞去,终于叫她撒手。
李婆子望见两人身上装饰打扮,眼中闪现金光,又见闻雀年纪尚小,不由得凑上前朝闻雀道:“大姑娘是长乐宫的人?”
闻雀道:“那又如何?”
“大姑娘不知道,他们从小无爹无娘,若不是我,早饿死在这里了。”
元静听完,心口似遭重物锤了一击。她想起过往被毒打,被奚落,每日吃无好饭、穿无好衣,还要时常听她咒骂父母和弟弟,如此虐待,怎么到她口里,却变了说辞。
“啪!”
一声脆响,婆子脸上立时出现一个手掌印。
元静眼里涌出泪,朝闻雀道:“她撒谎!”
李婆子捂着脸,呆呆望向元静,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朝闻雀道:“这是什么狼心狗肺的浪蹄子,走了才几天,攀上高枝,便忘记老婆子养育的恩德,翻脸不认人,歹毒,歹毒!”
元静胸口砰砰直跳,也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她实在想不通,这人瞧见自己,为何没有想起从前的事而感到恐惧,反而这么大摇大摆地挤到面前来扭曲事实。
她环视一圈空荡荡的永巷,心中既恨又怨。
闻雀见元静眼中有泪,正欲说话。
她却只是将泪眨回去,朝婆子道:“我今儿来,是有话问你,且只问一次,倘若我不满意,明儿就请长乐宫真正管教的人来。我一向知道你口齿狠辣伶俐,黑的也叫你说成白的,可你知道,我已经进了长乐宫,并安安稳稳留在那。我定有法子叫了她们来,宁愿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李婆子听完,身上似乎一阵痉挛,没有作声。
元静道:“你进屋子,点支蜡烛。”
李婆子点点头,三人前后走进壶梁殿。
蜡烛照亮屋子,闻雀瞧见简陋的黄土茅草,污秽的帐幔垫褥,破破烂烂的桌椅,心中一惊。
元静道:“我和弟弟小时候,胸口挂有一枚玉蝉,阿娘还在壶梁殿时,这玉佩一直在我们身上,她死后,忽有一天,玉佩便不见了,再无下落,我现在请你交出来。”
李婆子开口便敷衍:“这就是姐儿冤枉老身了不是!你们本是戴罪之人,这些物件早就抄没了,哪还有什么玉啊蝉啊的玩意儿!”
闻雀听完,终于明白她回来的原因。
一阵风吹进来,蜡烛忽然熄灭。
元静朝她幽幽道:“你再骗鬼呢。”
李婆子不说话。
闻雀重新点燃蜡烛,走到李婆子身边,她身量本就比元静高许多,再加上老婆子身体佝偻,她双手叉腰,灯影一照,墙上的身影,足像个金刚力士。
闻雀冷眼朝李婆子道:“姑娘问你,只管答话,休得乱扯!”
李婆子抬头望了几眼,又缩回去,道:“大姑娘不知,这永巷人来人往,老婆子也有别的事,一不留神,总归……”
闻雀不等她说完,呸了一声,道:“素来是你看顾他们,方才又见你掏钥匙开锁。今日宫中喜宴,门户皆开,你却还是一般小心,看管如此谨慎,如何推赖旁人?再说永巷难道是什么法外之地么?东西丢了,你不上报追查,便是包庇窝藏,便该一样论罪。”
李婆子暗暗横了一眼,只是装死不说话。
元静听闻雀字字如刀似剑,心中遂有了主意,胆子也壮起来。
“这壶梁殿里,自然不止一对玉蝉,旁的你拿走便罢,唯独它们,请你看在我们姐弟孤苦伶仃的份上,交还出来。”
闻雀啊了一声,元静却只是微微摆手。
她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叫李婆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闻雀又朝元静使了个眼色,道:“我知道,你拿这些也并不会佩也不敢使,许是送出去兑了银两,许是赌钱抵债,总归有个去处。既有去处,便能翻找回来,”她转了转眼睛,“就给你五天时间,到时若不交还,便请……”她笑望向元静,道:“看来早先缀锦给她吃的苦头还不够,咱们长乐宫的织金姐姐,名声在外,也不知传到永巷没有?”
李婆子听罢,搓了搓手,嗫喏道:“我,我……那时也有几个小玩意儿,当时怕哥儿、姐儿年纪小丢了,我这不是先收着嘛,时间长久,兴许忘了。这就,我这就写信家里去找,说不准找到呢……”
闻雀又冷下脸,道:“说不准?那你只管说不准,五天后,看你是要伤筋动骨,还是情愿皮开肉绽。”
两人说完,便离了壶梁殿,元静仍觉胸口堵得慌,拉着闻雀的手一直走到天渊池旁,等实在走不动了,方携手坐到凉石上,靠着喘气歇息。
元静不禁感叹:“闻雀,方才你真厉害,真有算计。”
闻雀脸一红,没有接话。
似乎过了许久。
她朝元静道:“姑娘见公主拜别太后,又看到慕舆公子的玉,所以想爹娘了?”
元静笑了笑。
“干脆去请太后的旨,还不知她暗地里偷了多少东西。”
元静摆摆手。
闻雀回头瞧她。
“我投鼠忌器,也不敢如何。真闹到太后那里,就成整个皇宫的事了,……倘若大张旗鼓翻查到我父母身上,也没意思。再说了,永巷一向是章华殿皇后娘娘管的,我初来乍到就闹事……”
闻雀道:“万一五天后真没有呢?”
元静不响。
闻雀忙别过身子晃了晃她的手臂,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这又不是金银,只要玉没碎,总能找得到。况且宫里的物件总是极精美的,不管落在谁手里,想来并不舍得弄坏,只逼紧那婆子便是。”
元静抬头,笑道:“我运气真好,从未做过这种事,今日偏是你跟着,换个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收场。”
她伸手摸着腰间的盒包,想起从前的小玉蝉,不觉眼眶中有泪,忽问闻雀:“诶,上次说你家乡是哪里来着?”
闻雀笑道:“姑娘这就忘了?我家乡在雍州。”
元静垂首不语。
闻雀忽又道:“等将来咱们出了宫,姑娘能不能带我再回去瞧瞧?”
元静抹了抹眼睛,笑着点点头。
正在这时,听得嬉闹人声由远飘近,两人忙抬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