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午后,阳光已经褪去了盛夏的毒辣,变得温吞而透亮,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窗外香樟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远处篮球场隐约传来的拍球声和呐喊教学楼方向模糊的下课铃响,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冗长而令人心安的白日催眠曲。
宋青柠就是在这片慵懒的嘈杂里,被肚子里一阵空落落的揪着的咕噜声彻底唤醒。
他挣扎着从被窝里钻出来,动作迟缓得像慢了半拍的树懒。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尤其是腰腹和后背,酸软得几乎撑不住身体,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出清晰的疲惫感。喉咙干得发紧,像被砂纸磨过。
宿舍里空荡荡的,另外三张床铺早已收拾整齐。齐望阳的桌面一如既往的如同精密仪器陈列馆,司见维的则像刚遭过劫掠,而慕景行的……嗯……介于两者之间,略显凌乱却自有章法。他扶着冰凉的床栏,慢吞吞地爬下梯子,脚底板接触到地面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嘶——。
趿拉着拖鞋挪到洗手池前,镜子里映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头发睡得东倒西歪,几根呆毛顽固地立着。但好在,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已经重新聚起了神采,像被雨水洗刷过的晴朗天空,虽然带着点倦意,却亮晶晶的。他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冰凉的温度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瞬间驱散了不少混沌。
抓起桌上安静了一上午的手机,刚一解锁,屏幕瞬间被海量的未读消息点亮,嗡嗡的震动声连绵不绝,像一锅突然煮沸的水。
微信图标上的红色数字惊人。点进去,班级群、街舞社群的消息都炸了锅,密密麻麻地刷着屏。还有一大堆新的好友申请,验证信息五花八门。
“宋青柠!!!你瞒得我们好苦!深藏不露啊兄弟!”
“学长杀我!最后那个笑!血槽已空!求原图!”
“学弟,考虑一下来我们文艺部当台柱吗?下学期迎新就靠你了!”
“青柠师兄跳得太棒了!后台看到你好像不舒服,现在好点了吗?”
“啊啊啊啊啊!学长有女朋友吗?”
“醒醒你火了!”
“小帅哥,你好受啊!”
“我靠!这腰的有了就真的绝了,我怎么不行啊!!!”
一条条信息翻过去,宋青柠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那颗小小的月牙状泪痣也仿佛活了过来,带着点腼腆又压不住的得意。被掌声、惊叹和关心包围的感觉,像盛夏闷热午后猛灌下去的冰镇汽水,每一个甜蜜的气泡都在心尖上噼里啪啦的炸开,带来一阵阵微小的、雀跃的眩晕。他背靠着书桌,仔细挑着回复,看到毕任的消息时,直接笑出了声。
那家伙的消息是凌晨发来的,一连串的感叹号几乎要冲破屏幕,毕任:“我靠靠靠!柠子!”
毕任:“你们经管院晚会的视频都流窜到我们计科院的内部论坛了!”
毕任:“那个C位是你吧?!”
毕任:“帅得没人性了!动作也太丝滑了!”
毕任:“啥时候有空来我们计科院这边溜达一圈,必须当面给哥们来一段!馋哭了![色][色][色]”
宋青柠手指飞快地打字回怼:“给爷爬。想蹭我们梅园食堂的饭就直说,少拿我当借口。[鄙视]”
谁不知道砚南大学里,计科院的食堂是出了名的“程序员的噩梦”、“美食荒漠”,这事儿够他笑话毕任整个大学四年。
刚按下发送键,宿舍门就“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的吸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司见维活力四射的大嗓门率先冲了进来,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让我们看看!是哪个大明星终于舍得离开他的豪华病榻了?”“哦!是我们的街舞小王子!309之光!”
宋青柠一抬头,司见维和齐望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慕景行跟在最后,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食堂打包袋,里面装着一次性的白色餐盒。
慕景行的目光最先落在他脸上,像是自带定位系统,快速地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确认他还能稳稳站着,脸色也比早上出门时那副鬼样子好了不少,这才状似随意地把手里的袋子往他桌上一放,塑料餐盒和桌面碰撞发出轻轻的“啪”声。
“喏,小米粥。二楼粥铺的,大姨说这个养胃,非给多扣了一大勺,差点溢出来。”他的语气还是那股子熟悉的、带着点欠欠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调调,但放下袋子的动作却意外地轻巧,甚至顺手把袋子开口往里折了折,免得粥洒出来。
“谢了。”宋青柠笑笑接过,塑料餐盒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迅速蔓延开,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暖意。
“岂止是起床,我看是满血复活,准备随时再战三百回合!”司见维把自己像扔沙包一样摔进椅子,可怜的椅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灵活地把椅子转过来,面向宋青柠,表情夸张得像在话剧舞台中央,“柠哥!柠哥!你现在是我们309的门面担当了知道吗?今天一天,就今天一天!我们班,不,还有隔壁班,甚至楼上法学系的妹子,跑来旁敲侧击问我,‘那个跳街舞的男生是你们宿舍的吧?叫什么呀?有没有……嗯哼?’”他挤眉弄眼,尾音拖得老长,一切尽在不言中,脸上写满了“与有荣焉”。
齐望阳淡定地把书包放在自己那把无比端正的椅子上,语气平稳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冷静地补充数据:“从客观数据分析和今日收集到的舆论反馈来看,青柠,你昨晚的表演极大提升了我们宿舍的校园知名度与话题热度指数。初步估计,涨幅约为300%。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匿名发帖,研究我们宿舍的楼层朝向、日照时间与艺术表现力之间的潜在相关性及玄学影响因子。”
宋青柠被这两人一唱一和逗得直乐,肩膀都在抖。
他打开餐盒盖子,氤氲的热气立刻裹挟着纯粹的米香扑面而来,熏得他眼眶都有些发暖。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温热的粥滑过依旧有些不适的喉咙和空荡荡的胃袋,舒服得他几乎要喟叹出声,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像只被顺毛撸舒服了的猫。
“少来,就是练得狠了点,运气好没演砸罢了。”他咽下粥,语气尽量显得轻松。
“那叫狠了一点?”司见维眼睛瞪得溜圆,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你都把自己练进医务室了!景行昨晚把你弄回来的时候,那脸黑得,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抢了他MVP奖杯呢!”
慕景行正拿起水杯准备喝水,闻言立刻扭头怼了回去,语气冲冲的:“不然你来?就你那小身板,细胳膊细腿的,别到时候人没扶回来,自己先趴了,我还得一手拎一个。”他仰头灌了口水,喉结急促地滚动了几下,目光却不着痕迹地瞥向正在喝粥的宋青柠,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点刻意为之的漫不经心,“哦对了,差点忘了正事。下周二晚上,体育馆主馆,跟理工大的训练赛。他们今年新来了俩体育特招的,听说个头壮得跟小山似的,胳膊比我腿都粗,估计是场硬仗,得肉搏。你来不来拍?”他问得随意,眼神却飘忽着,不太敢直视宋青柠,但那点藏不住的、亮晶晶的期待,像等待投喂的大型犬,湿漉漉又热切,被宋青柠逮了个正着。
宋青柠又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气,想都没想,声音因为含着粥而有点含糊,却异常干脆:“来啊。必须去。不是说好了给你当后勤部长兼首席摄影师的么?”他还清晰地记得之前在场边看慕景行打球时,对方提到“帅照”时那副强装镇定又暗爽不已的别扭样子,嘴角忍不住又弯了弯。
慕景行嘴角立刻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露出一点点白牙,又迅速被他强行压平,猛地扭过头去摆弄桌上那堆书,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很有自知之明,棒。”手指却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锁屏亮起又熄灭,屏保是某个篮球巨星的经典瞬间。
这时,他像是才突然想起来,从那堆略显凌乱的书本里精准地抽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手腕一扬,笔记本划出一道利落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在宋青柠的床铺正中央。
“差点把这忘了。上午经济学的笔记。划红线的是老头儿反复强调的重点,他偷偷暗示了下周可能会搞突然袭击,搞个随堂小测。黄色荧光笔标注的那块他的逻辑跳得有点快,跟山路十八弯似的,我没太吃透,等你回血了给我讲讲,到底怎么个推论过程。”他说话时眼睛故意盯着书架,手指胡乱地扒拉着几本书的书脊,就是不看宋青柠,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例行公事。
宋青柠放下粥盒,拿起那本笔记本。慕景行的字迹还是那样,潦草得有些放飞自我,带着一股不服管束的劲儿,但重点部分却用红笔勾勒得清清楚楚,力透纸背。旁边空白处还画着几个极其抽象、只有他俩才能心领神会的示意图——一个歪歪扭扭的、带蜡烛的蛋糕可能代表“利润”,一把画得跟破尺子似的玩意儿大概是“边际效应”,旁边打了个问号。
宋青柠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指尖在那些熟悉的涂鸦和字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碗温热的粥好像不止暖了胃,一路都暖进了心口里。
“没问题,”他爽快答应,声音都清亮了几分,“明天,最晚明天,保证给你讲得明明白白,比小老头儿讲的还清楚。”
“嗯。”慕景行应了一声,音量低得像咕哝,没再多话,伸手从桌肚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手机屏幕切到了篮球比赛的集锦视频,但音量调得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有屏幕上的光影在他专注的眼底明明灭灭。
司见维重新投入了他的游戏战场,键盘被敲得噼里啪啦作响,伴随着他时不时的低吼或欢呼。齐望阳对着那本厚得能防身的法学专著,眉头锁得像是遇到了世纪难题,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着。宋青柠重新靠回床头,腿上摊开着经济学笔记,慢慢地翻阅着,偶尔拿起笔在旁边补充一两句自己的理解,字迹清秀工整。慕景行看着无声的比赛视频,神情专注,手指偶尔会跟着画面里精彩的过人或者投篮动作,无意识地在空中模仿一下,带动着手腕快速翻转。
一种安静却无比蓬勃的生气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里流动,交织。
昨晚的璀璨灯光、震耳音乐、后台的狼狈、医务室的冷白灯光、还有那双支撑着他的、有力的手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沉淀了下去。
宋青柠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对面。慕景行看得入神,屏幕的光线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投下小片阴影,专注的眼神格外明亮。
宋青柠忽然觉得,下周二晚上的篮球馆,会非常非常热闹。
空气里会充满汗水、呐喊、球鞋摩擦地板的尖啸,还有篮球撞击地面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砰砰声。他甚至已经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端起相机,透过冰凉的取景框,去捕捉某个家伙进球后,那副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又强忍着想装酷的灿烂又臭屁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