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终于在周五的午后停了下来。灰白色的云层散开些许缝隙,漏下几缕稀薄而珍贵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操场上,蒸腾起一股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校园里因为即将到来的秋季班级篮球赛,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活力。
高二年级的比赛就在今天下午最后两节课。操场边早已围满了各班的啦啦队,彩旗挥舞,呐喊声、加油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充满了青春特有的、近乎灼热的喧嚣。
林晚独自一人,坐在操场看台最高、最角落的位置。这里远离人群,视野却足够开阔,能将整个球场尽收眼底,又不必担心被人群裹挟或注视。她手里拿着一本英语词汇书,但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些扭曲的字母上,而是有些空茫地落在球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上。
唐恬是(三)班女子篮球队的主力。她换上了红色的队服,束起了高马尾,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拦截、传球,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蓬勃的力与美。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甜美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带着些许野性的专注和锐利,像一头矫健的、追逐猎物的年轻母豹。
“唐恬!加油!(三)班!必胜!” 看台下,属于(三)班的区域爆发出热烈的呐喊,其中夹杂着不少男生格外卖力的声音。
林晚看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如此耀眼,如此夺目,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所有人的注目和欢呼。而她,只能蜷缩在这个阴暗的角落,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贪婪地汲取着那份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光和热,内心充满了自惭形秽的酸涩。
(三)班和(五)班的比赛进行得异常激烈,比分一直紧咬。距离全场比赛结束还有最后三分钟,双方战成平手。气氛紧张得仿佛一点即燃。
唐恬控球,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一名防守队员,迅速切入内线,起跳,准备投篮。就在这时,(五)班一个身材高壮、动作略显粗野的女生,似乎有些恼羞成怒,在明知无法封盖的情况下,依然不管不顾地跳起,庞大的身躯带着惯性,手肘狠狠地撞向了唐恬的侧腰!
“呃!” 唐恬闷哼一声,身体在空中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篮球也脱手滚了出去。
裁判的哨声尖锐地响起。“防守犯规!”
“(三)班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犯规!故意的!”
“那人怎么回事啊!”
唐恬蜷缩在地上,手捂着腰部,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那一刻,林晚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猛地从看台上站了起来,手中的词汇书“啪”地一声掉落在水泥台阶上都浑然不觉。一股强烈的、想要冲下去查看唐恬情况的冲动,像野火般在她体内燃烧。
然而,就在她脚步即将迈出的前一秒,她看到了——
几个(三)班的女生和队友已经迅速围了上去,关切地扶起唐恬。班长的声音格外清晰:“唐恬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而那个撞人的(五)班女生,正被她的队友和裁判围着,似乎在争辩着什么,脸上带着不忿和一丝慌乱。
唐恬被搀扶着,勉强站了起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坚持。她的目光,却下意识地、带着某种期盼地,越过层层人群,精准地投向了看台最高处,那个孤零零的角落,投向了僵立在那里的林晚。
四目相对。
林晚清晰地看到了唐恬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委屈和寻求安慰的情绪。
就是这一眼,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熄了林晚体内燃烧的野火。
她冲下去能做什么?
她不是医生,不是队友,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安慰的话都可能说不出口。
她只会像一个多余的、格格不入的符号,闯入那个属于唐恬的、热闹而关切的世界,吸引更多不必要的目光,让唐恬在身体不适的同时,还要分心来照顾她的情绪和不自在。
更重要的是,她害怕。
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那过于在意、几乎无法掩饰的关切。那会让她小心翼翼维护的、冷漠的外壳彻底碎裂,将她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内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就在这时,那个撞了唐恬的(五)班女生,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理亏,音量拔高,带着挑衅的语气,目光不怀好意地扫过(三)班的人群,最后竟有意无意地,也落在了看台高处的林晚身上,嘴里嘟囔了一句虽然模糊,但结合口型和语境足以让人猜出含义的话:
“……有什么了不起……跟她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
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林晚的耳膜。
“你他妈说什么呢?!” 一个(三)班的男生立刻怒了,指着那个女生吼道。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起来,双方队员和场边的学生情绪激动,互相推搡、指责,争吵声一浪高过一浪。裁判和闻讯赶来的体育老师竭力维持着秩序。
唐恬挣脱了搀扶她的同学,忍着腰部的疼痛,快步走到那个(五)班女生面前。她的脸色因为疼痛和怒气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盯着对方。
“道歉。”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为你刚才的动作,也为你刚才说的话,道歉。”
那女生被她的气势慑住,眼神闪烁,但依旧嘴硬:“我…我说什么了?你哪只耳朵听见了?”
“我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唐恬寸步不让,语气冰冷,“我给你三秒钟,道歉。否则,我不介意让这件事从篮球赛犯规,升级为带有侮辱性质的校园暴力事件,我们直接去找年级主任和德育处长谈。”
她的态度太强硬,理由也足够充分。那女生和她身边的队友脸色都变了。在老师和裁判的施压下,那女生最终不情不愿地、含糊地对着唐恬说了一句“对不起”。
唐恬却没有就此罢休,她的目光锐利如箭,依旧钉在那女生身上:“还有呢?你刚才,还说了别的。”
全场的目光,或明或暗,再次聚焦过来,甚至有不少人,顺着唐恬坚持的视线,又一次看向了看台高处的林晚。
林晚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刑架上。那些目光,充满了好奇、探究、看戏,或许还有对她“惹是生非”连累唐恬的埋怨。她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凉,恨不能立刻消失在原地。
够了。真的够了。
她不想再因为自己,让唐恬陷入这种无谓的争端,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
就在那女生支支吾吾,场面再次陷入僵持的时候。
林晚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从高高的看台上走了下来。她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她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到圈子中央,走到了唐恬和那个女生面前。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她没有看那个(五)班女生,而是径直看向唐恬,用尽所有的自制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出来的冷漠:
“唐恬,算了。”
“她说的也不是完全错。”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没必要为了我这种人,在这里浪费时间争执。”
“比赛还没结束。”
说完这几句话,她甚至没有去看唐恬瞬间变得难以置信和受伤的眼神,径直转身,在所有人愕然的注视下,低着头,飞快地、几乎是逃离般地,挤出了人群,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跑去。
身后,似乎传来了唐恬急切呼唤她名字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
她一口气跑回空无一人的教室,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破胸腔。冰冷的绝望和一种自毁般的快意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抖。
她做到了。
她成功地推开了她。
用最伤人的方式,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
这样……她应该就会放弃了吧?
放弃她这个麻烦的、不知好歹的、永远只会给她带来困扰的……“朋友”。
窗外,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地下起了雨。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教室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林晚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校服的袖子。
她不知道的是,几分钟后,篮球赛草草结束。唐恬甚至没有参加最后的罚球,不顾腰部的疼痛和同学们的劝阻,执意追回了教室。
她站在教室后门口,看着那个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的、单薄而绝望的身影,看着她周身笼罩着的那层几乎化为实质的自我厌弃和悲伤,所有因为被当众“背刺”而升起的委屈和怒火,在那一刻,统统化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心疼。
她没有立刻走进去。
只是静静地站在雨声里,站在昏暗的光线中,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
目光复杂地,久久地,凝视着那个她用尽全力想要温暖,却仿佛永远也触碰不到核心的,冰封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