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在卫生间里那场当众的、毫不留情的捍卫,像一块巨石投入了高二(三)班原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激起的浪花和涟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以各种微妙的方式显现出来。
那些曾经肆无忌惮投向林晚的、带着恶意和审视的目光,明显收敛了许多。即使偶尔有交头接耳,在看到唐恬的身影时,也会立刻噤声,或尴尬地移开视线。并非所有人都变得友善,但至少,一种无形的、名为“唐恬”的保护层,隔绝了大部分明面上的伤害。
然而,这种“平静”并未让林晚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一层更细密的网,缠绕着她,带来另一种形式的窒息感。
她成了众人眼中,更加“特殊”的存在。一个需要被“唐恬”庇护的、脆弱的瓷娃娃。那些收敛的目光背后,是更深的好奇、猜测,或许还有对唐恬为何如此维护她的不解与隐隐的嫉妒。她感觉自己被放在了聚光灯下,只不过这灯光是借来的,光源是唐恬,而她只是灯光下那个苍白、被动、无所适从的影子。
每一次唐恬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每一次唐恬在小组讨论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她一组,每一次唐恬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餐盘里不爱吃的青椒默默夹走……这些看似寻常的举动,都像是在不断向所有人宣告着她们的“特殊关系”,同时也像一根根细刺,扎着林晚敏感而骄傲的神经。
她感激唐恬,毋庸置疑。那天的维护,将她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但随之而来的这种被“标记”、被“归属”的感觉,却让她坐立难安。她习惯了隐形,习惯了独自承担,习惯了不欠任何人。而现在,她欠唐恬的,越来越多,多到让她惶恐,让她觉得自己像一棵缠绕着大树的藤蔓,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阳光和养分,却无力回报,只能被动地越缠越紧。
这种亏欠感,混合着长久以来对“依赖必然导致失去”的恐惧,在她心里发酵成一种酸涩的、沉重的负担。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的天色有些阴沉,像是酝酿着一场秋雨。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轻微翻书声。
林晚正对着一道数学压轴题苦思冥想,眉头紧锁。忽然,一个东西被轻轻地、带着些许试探性地,推到了她的课桌边缘,碰到了她摊开的练习册。
她下意识地抬头。
是唐恬。她隔着那条窄窄的过道,微微倾着身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笑容。她的目光,落在那个被推过来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笔记本。
不是普通的、印着学校logo的廉价练习本,而是一个硬壳的、封面是质感很好的浅蓝色布纹的笔记本。封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案,只在右下角,用烫银的工艺,印着一行飘逸而精致的英文花体字:“For the Record”。
“这个……”唐恬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声,生怕打扰到其他同学,“送给你。”
林晚愣住了,目光落在那个过于精美的笔记本上,没有立刻去接。
见她没有反应,唐恬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努力扬起,解释道:“我看你平时整理物理笔记和错题都很认真,这个本子纸质很好,不容易洇墨,而且活页的,方便随时添加内容……”她顿了顿,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晚,补充了最重要的一句,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
“扉页我写了字……送给全世界最厉害的物理小老师。”
全世界最厉害的……物理小老师。
这几个字,像带着温度,瞬间烫红了林晚的耳尖。一股混杂着羞赧、无措,以及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喜悦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她的心防。她几乎能想象出,唐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挑选这个本子,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句带着明显亲昵和崇拜意味的赠言。
这太超过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笔记本,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企图更进一步侵入她内心世界的宣告。它比之前的维护、比补课费、比那个雨夜的拥抱,都更带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在她生命里留下印记的意图。
几乎是本能地,林晚内心深处那套娴熟的防御系统瞬间启动,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不能接受。
不能习惯。
不能让她觉得,你可以轻易地被这种小恩小惠打动。
不能让自己产生那种可笑的、不切实际的“被重视”的错觉。
否则,当这一切收回的时候,你会摔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惨。
她猛地垂下眼睫,避开了唐恬那过于炽热和期待的目光,仿佛那目光是能够灼伤她的火焰。她的手指在课桌下悄然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冷静。
“……谢谢。”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课文,“但是不用了。我用普通的笔记本就好。”
她甚至没有伸手去碰那个本子,任由它孤零零地停留在课桌的边缘,像一个被拒绝的、尴尬的礼物。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晚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那道灼热的视线,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甚至能听到唐恬那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吸气声,带着明显的失落和……受伤。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教室里任何声音都更令人难堪。
许久,唐恬才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笔记本往回挪了一点,但没有完全收回。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涩然:“……没关系。你先拿着用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说完,她便转回了头,重新面向自己的课本,背脊挺得笔直,却莫名透出一种僵硬的落寞。
林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陌生的疼痛。她知道自己的反应很伤人,很不知好歹。唐恬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只是想对她好一点而已。
可是,她不敢。
她害怕这看似坚固的“好”,会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崩塌,就像她父母曾经许诺的“家”,就像那些曾经看似友善最后却面目全非的“同学”。她宁愿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也不愿意在拥有过后,再承受那剜心剔骨的失去。
接下来的半节自习课,林晚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那个浅蓝色的笔记本。它像一个无声的谴责,又像一个诱人的潘多拉魔盒,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危险而迷人的气息。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开始收拾书包。林晚动作机械地将书本塞进书包,犹豫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本笔记本上。
唐恬已经收拾好了,她站起身,看了一眼林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先走了。”然后便转身汇入了离开的人群,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下林晚一个。
她独自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内心在进行着最后的天人交战。
接受,意味着允许那道裂缝继续扩大,允许更多的光和温暖渗透进来,但也意味着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外,承担被刺伤的风险。
拒绝,意味着安全,意味着维持现状,但也意味着永远的冰冷和孤寂。
最终,在那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细腻布纹的封面,像是触电般微微颤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拿起本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看也不看,迅速而粗暴地塞进了书包最底层,用力按了按,拉上拉链。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不该存在的悸动,连同那个本子一起,牢牢锁死在黑暗里。
她背起沉甸甸的书包,走出了教室。外面的天空,终于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带来刺骨的凉意。她却觉得,书包底层那个硬硬的角落,像一块刚刚被投入冰水中的烙铁,正在发出无声的、持续不断的、滚烫的余温,灼烧着她的背脊,也灼烧着她那颗试图冰封起来的心。
她知道。
有些东西,一旦触碰,就再也无法假装视而不见了。
那个浅蓝色的笔记本,不是礼物。
是她亲手为自己套上的,一副甜蜜而痛苦的枷锁。